蘇州淪陷的消息傳來那夜,藏針巷的桂花全落,沈念禾從《百鳥朝鳳圖》焦痕里挑出一根骨線——線頭沾著桂花瓣的碎金,像把整個秋天的光都捻進了針眼。
火車只開到松江。剩下的六十里山路,雨把鐵軌泡得發黑。念禾背著藤箱,箱里裝殘卷、半片焦黑蠶繭、一支月牙匕。顧晏之撐一把油紙傘,傘骨十二根,根根刻著故宮窗欞紋,卻在雨里發出金屬的顫音。他們踩著被軍隊翻起的泥濘,泥漿里嵌著碎彈殼、碎桑葉、碎布票,像一幅被撕碎的繡稿。
云棲山口早設了關卡。持槍的偽軍翻檢行囊,刺刀挑開殘卷,軍綠布料綻出金紋——正是祖母教她的第一針桑葉鎖邊。顧晏之遞上故宮南遷的通行函,墨跡被雨水暈成黑花,偽軍啐了一口,放人。
進山的路比記憶更陡。老何的守山屋空了,門板上釘著一張告示:“皇軍征用桑園,擅入者槍決。”告示角用血按了一個指印,指紋里夾著半截桑葉脈。
雨夜里,他們摸進廢棄蠶室。松明還燃,火舌卻青得像病蠶吐出的絲。蠶箔空懸,殘繭垂絲如淚,最末一顆繭內透出幽藍——像封存了戰火前某夜,祖母用井水冰鎮過的星河。顧晏之翻開《蠶書》缺頁,紙灰落在火光里,現出一行褪墨:“蠶者,龍精也,食桑而吐絲,絲可為繡,繡可載魂。”缺頁下端,焦黑蠶繭粘著血跡,繭內幽藍骨線透出微光。
突然,梁上殘繭簌簌抖動。一只蠶蛾破繭而出,翅上磷光游走,落在灰燼里凝成祖母教她的《蠶母咒》:“絲燼魂不散,火浣繡重山。”念禾用月牙匕劃破指尖,血珠滾進灰燼,字跡瞬間聚攏,凝成一條極細的線,線頭纏上骨線,像把散落的魂重新穿起。火光驟亮,映出墻上一行新字:“取骨線一縷,繡山河一寸。”
黎明,雨停。老何從山背密林鉆出,懷里抱著最后一箔春蠶。蠶身透明,腸內桑葉渣已燃成灰白,卻仍在蠕動。老何把蠶箔塞給念禾,聲音啞得像鋸木:“它們是吃了彈灰的蠶,吐出的絲不怕火。”
顧晏之掏出隨身銅盒,盒里裝著故宮南遷的微型膠片機。他把《蠶書》缺頁與骨線并排,膠片咔嚓一聲,火光與藍光同時定格。膠片背面銀字漸顯,如祖母繡到一半擱筆的《接火繡》末針。
下山時,偽軍關卡已撤,只剩告示在風中嘩啦作響。告示上的血指印被雨水沖得模糊,卻仍死死按著半截桑葉脈。
回到藏針巷,夜已黑透。祖母坐在焦梁上,膝頭攤著那張泛黃當票:民國二十二年,沈靜姝當掉嫁衣金鳳補子一枚,死當。她把兩把鑰匙并攏,塞進念禾掌心:“舊火未熄,新火已燃。去繡吧。”
念禾藤箱里的殘繭開始吐絲,幽藍骨線將彈殼與桑葉繡成《山河稿》——遠處炮火染紅夜空,而藏針巷的燈下,祖母指尖劃過嫁衣當票:“你聽,針腳聲比雨聲更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