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州城外三十里的楓橋鎮(zhèn),秋來得比往年更早。霜降未至,楓葉已先紅得滴血,像一匹被火浣過的綢緞鋪在天際。沈念禾踩著碎葉進鎮(zhèn)時,鞋底沾了一層薄霜,每一步都發(fā)出細微的裂響,仿佛踩碎的不是楓葉,而是舊時代的最后一聲嘆息。
她懷里抱著一只烏木匣,匣里卷著《山河稿》——云棲山帶回的幽藍骨線,已把彈殼、桑葉、焦羽、桂瓣,一針一線繡成一幅不足三尺的殘卷。卷末,鳳凰左翼仍焦黑,右翼卻閃著磷光,像剛從火里撈起的新月。
楓橋鎮(zhèn)是江南機繡的心臟。鐵軌從鎮(zhèn)中央穿過,晝夜轟鳴,像一條永不疲倦的鋼鐵蠶。站臺上,柳月娘的“新月繡行”分號已落成,紅磚墻鑲著霓虹,燈管拼成一只機械鳳凰,羽片是旋轉的齒輪,每轉一次就噴出一朵電火花。
念禾推開機繡車間的大門,撲面而來的不是桑香,而是煤油、鐵銹與蒸汽的辛辣。梭子飛動,機針起落,一匹匹牡丹像潮水涌出,花瓣邊緣壓著整齊的齒輪痕,像被機床軋過的活花。女工們戴白袖套,指尖纏創(chuàng)可貼,眼神卻亮得嚇人——她們說,機器一天能繡三百幅,比十個老繡娘一輩子還多。
柳月娘站在二樓玻璃窗前,金屬義肢在燈下泛冷光。她摘下義肢,腕間露出桑葉狀燒傷疤:“三十年前,你祖母這針法救過我。”她抬手,齒輪咔噠一聲,義肢掌心彈出一只微型銅匣。匣里是一枚齒輪,齒面刻著極細的桑葉紋。
念禾把《山河稿》攤在機繡臺前。幽藍骨線在燈下顯得脆弱,像一截隨時會斷的夢。機針落下,齒輪痕壓過骨線,發(fā)出細微的“嗤”聲,像把舊山河硬生生嵌進新鐵皮。
夜里,車間燈火通明,機器噠噠聲蓋過了遠處炮聲。念禾睡不著,走到鐵軌旁。鐵軌在月光下泛著青白,像一條被拉長的銀針。她蹲下身,指尖觸到軌面,冰涼里帶著震顫——那是火車的心跳,也是時代的脈搏。
忽然,一陣風卷來煤煙與桂花混合的氣味。她抬頭,看見顧晏之站在鐵軌對面,手里拎著一只藤籃。籃里裝著幾片楓葉、一把銅鑰匙、一卷未顯影的膠片。
“膠片里是你繡的《山河稿》,”他說,“但還差最后一針。”
那一針,需要機繡與手繡同時落布。柳月娘把機繡臺調(diào)到最慢檔,齒輪每轉一格就停頓一次,像給時間留出呼吸的空隙。念禾把骨線穿進月牙匕,匕尖對準機針,兩針同時落下——機針繡齒輪,手針繡鳳凰。
“咔噠”一聲,機針斷在布面,齒輪痕戛然而止。骨線卻穿過斷針,在鳳凰右翼上繡出一道極細的藍弧,像劃破夜空的流星。機繡臺的齒輪突然倒轉,所有牡丹花瓣同時收攏,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重新束成一朵含苞的桑花。
柳月娘愣住,金屬義肢發(fā)出尖銳的摩擦。她俯身拾起斷針,齒面竟映出祖母年輕時繡的桑葉鎖邊——那紋路,與《山河稿》上的藍弧嚴絲合縫。
顧晏之按下膠片機快門,火光一閃。膠片顯影,新城輪廓間浮動著千萬縷幽藍骨線,如被繡娘牽引的命脈。
黎明,火車汽笛長鳴。念禾把《山河稿》卷好,放進烏木匣。匣蓋合攏時,發(fā)出極輕的“嗒”聲,像一聲遙遠的應答。
鐵軌盡頭,第一縷晨光落在機繡車間屋頂,機械鳳凰的齒輪緩緩轉動,噴出的不再是電火花,而是一縷極細的藍煙——那是幽藍骨線在鋼鐵心臟里繼續(xù)燃燒。
山河未銹,針未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