楓橋鎮的火車汽笛還在響,日軍的卡車已碾過青石板。霓虹燈碎成玻璃雨,機械鳳凰的齒輪被拆走,只剩半截羽片插在紅磚縫里,像一柄折斷的刀。沈念禾把《山河稿》塞進藤箱底層,箱蓋合攏時,銅鎖發出一聲極輕的“嗒”,像替山河收筆。
顧晏之說,要補全《百鳥朝鳳圖》,還差鳳凰的尾羽。尾羽需“火浣絲”——經火不焦,入水不爛。世間僅存一縷,藏在焦痕最深處。焦痕不在布上,而在人心里。
他們連夜南下,乘一艘烏篷船。船篷漏雨,雨點敲在桐油布上,像無數細小的機針。船頭掛一盞風燈,燈罩是舊繡帕改的,帕角還留著半只殘鳳。燈影晃動,鳳羽與雨紋交織,分不清哪是羽,哪是水。
船過吳江,兩岸桑園被鐵絲網圈起,桑葉尚未轉黃,就被軍馬啃得只剩葉脈。老農跪在田埂,手里攥一把斷枝,像攥著一把斷指。顧晏之把膠片機對準他,快門聲響,膠片上卻是一片空白——鏡頭被雨水糊住了,像被時代蒙住了眼。
再向南,焦痕開始顯形。湖州城的綢莊被炸成廢墟,斷墻還掛著半幅“壽”字繡幛,金線被火烤得發藍,像一條凝固的閃電。繡幛下,一個老繡娘守著炭盆,盆里燒著殘綢,火苗舔過牡丹,花瓣卷曲成焦黑的爪。她抬頭,目光穿過煙霧,落在念禾的藤箱上:“你要找火浣絲?先把自己燒一遍。”
老繡娘帶他們走進廢墟深處。她從炭盆抽出一根焦枝,枝頭刻著“沈”字:“這口井,是你祖母埋的第一批蠶。”焦土下埋著一口古井,井壁生滿青苔,苔間嵌著無數焦黑的蠶繭。老繡娘說,那是三十年前一場大火留下的,繭里封著當時的絲工。她遞過一把鐵勺,勺柄纏著殘線:“把井水舀上來,火浣絲自己會浮。”
井水冰冷,舀起一勺,卻浮起一層極薄的藍膜,像深夜海面裂開的光。藍膜遇風即燃,火舌幽藍,卻不灼手,焰心凝著一滴未落的井水。老繡娘冷笑:“這是蠶食戰火灰燼吐的絲,像人吞了痛才織出光。”念禾伸手,火浣絲便纏上她指尖,像一條認主的蛇。老繡娘用指甲掐斷絲頭,掐痕處竟滲出一滴清涼的水珠,水珠滾落,火浣絲依舊完整。
顧晏之把火浣絲放進膠片機暗盒,膠片立即顯影:畫面里鳳凰尾羽展開,羽絲由藍轉金,再轉赤,最后化作漫天星火。星火中,一座新城緩緩升起,城墻由齒輪與絲輪交織而成,磚縫間游走著祖母的桑葉紋,城頭飄著一面幽藍骨線繡成的旗。
回程時,焦痕已不再是傷痕,而是路標。焦黑的牡丹在火浣絲里重生,焦羽在骨線里舒展。念禾把火浣絲縫進《山河稿》鳳凰尾羽,最后一針落下,焦羽與藍線無縫銜接,像把舊火與新火縫在一起。
焦梁上的祖母睜眼,指尖撫過尾羽,聲音沙啞卻亮:“火浣絲不怕火,怕的是人忘了火里還有光。”
楓橋鎮的汽笛再次響起,卻不再是火車,而是日軍的卡車。霓虹燈徹底熄滅,機械鳳凰的齒輪被拆走,只剩半截羽片插在紅磚縫里,像一柄折斷的刀。但刀柄處,火浣絲纏成未綻的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