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那日,北風像一把磨快的剪,把楓橋鎮(zhèn)剪成兩半。一半是焦黑的斷墻,一半是白霜的刀口。沈念禾立在殘橋中央,懷里抱著祖母的嫁衣——那件被當票釘死的金鳳補子,如今只剩半片殘羽。羽根處,火浣絲仍微微發(fā)熱,像一顆不肯冷透的炭。
雪落無聲,卻壓得瓦片低吟。她抬眼,看見顧晏之從霜霧里走來,肩頭落滿碎瓊,手里拎著一只空膠片盒。盒里曾經(jīng)裝著蘇州最后的霓虹,如今只余一道冷凝的藍光。
“膠片顯了影,”他說,“卻顯不出你的心跳。”
他們沿運河逆流,船篷覆雪,像一座移動的冰冢。櫓聲吱呀,每一下都敲在骨頭上。兩岸桑園已被鐵絲網(wǎng)割成棋盤,棋盤里站著持槍的灰色人影,槍口偶爾噴出短促的火星,像替雪夜點一盞極小的燈。
船泊烏鎮(zhèn)外。鎮(zhèn)口牌坊被炸去半邊,“烏鎮(zhèn)”二字只剩一個“烏”,像被烏鴉啄走的眼睛。烏篷巷底,一扇黑漆小門半掩,門后是焦痕最深的地方——焦梁繡坊最后的暗室。
暗室無窗,只一盞青釉油燈,燈芯是用火浣絲搓成,火苗幽藍,照出墻上密密麻麻的嫁衣殘片:金羽、藍線、血斑、霜痕,像一幅拆散的族譜。老繡娘阿霜坐在燈下,膝上橫著一把銅尺,尺面刻著“霜降”二字,字縫里嵌著干涸的血。她掀起袖口,桑葉狀烙痕下藏著一行小字:“沈門癸酉年封針”。
“霜降一到,嫁衣收魂。”阿霜的聲音像冰裂,“你祖母把魂留在這兒,等你來縫。”
念禾把金鳳補子鋪在案上,羽根對羽根,血線對血線。阿霜遞過一枚銅頂針,頂針內(nèi)壁仍留著當年祖母的指紋,指紋里嵌著一點朱砂,像一粒不肯熄滅的火星。
阿霜說,霜降夜需“冰針”——以霜為刃,以血為火。念禾咬破無名指,血珠滾在冰面上,瞬間凝成一粒極小的紅鉆。阿霜用霜刃削下一片冰,冰薄如紙,刀刃過處,冰面現(xiàn)出一行極細的銀字:
“霜降之后,火浣絲不冷;雪落之后,骨線不斷。”
冰針穿過金鳳補子,穿過祖母的心跳,穿過三十年前的嫁衣,穿過楓橋鎮(zhèn)的第一場雪,穿過云棲山的最后一縷火浣絲,穿過藏針巷的最后一盞路燈,穿過祖母最后一滴淚。
冰針穿過最后一針,補子上的金鳳睜眼,瞳仁深處浮現(xiàn)祖母的第一針桑葉,葉脈與新城齒輪紋咬合。新城的城墻由齒輪與絲輪交織而成,磚縫間游走著祖母的桑葉紋,城頭飄著一面幽藍骨線繡成的旗。
阿霜把補子貼在胸口,冰針的寒意透骨,卻燒得她眼眶發(fā)熱。她站起身,把銅頂針塞進念禾掌心:“霜降辭成,辭曰:霜降之后,火浣絲不冷;雪落之后,骨線不斷;嫁衣之后,山河未銹。”
雪越下越大,覆蓋焦梁,覆蓋殘墻,覆蓋整個楓橋鎮(zhèn)。念禾抱著補子走出暗室,雪落在她肩頭,像撒了一層碎鹽。
她抬頭,看見顧晏之站在雪里,肩頭落滿碎瓊,手里拎著一只空膠片盒。盒里曾經(jīng)裝著蘇州最后的霓虹,如今只余一道冷凝的藍光。
“膠片顯了影,”他說,“卻顯不出你的心跳。”
念禾把補子遞給他,補子上的金鳳在雪光里振翅,羽尾拖出一道極細的金光,金光盡頭,是一座正在升起的新城。
雪停了,第一縷晨光落在焦梁上,落在《山河稿》上,落在沈念禾的肩頭。她抬頭,看見自己的臉在晨光里碎成無數(shù)細小的光點,光點凝成針,針尖懸著未化的霜。
霜降辭成,辭曰:霜降之后,火浣絲不冷;雪落之后,骨線不斷;嫁衣之后,山河未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