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后的第三夜，雪收得極干凈，仿佛有人在天上把最后一粒鹽也拂走。藏針巷的瓦脊仍留焦痕，月光落在上面，像一條被熨平卻仍帶火味的黑綢。柳月娘推開機繡行的鐵門，門底雪粉撲簌，像一聲輕咳。

兩把鑰匙躺在她掌心：一枚朱砂小，一枚幽藍長。銅齒已磨得發亮，邊緣卻各有一道微裂，像極了舊傷未愈的牙印。沈念禾把烏木匣抱在胸前，匣里裝著第六卷縫好的嫁衣殘片，以及72片鳳凰密碼膠片。膠片在暗處自行顯影，像一群不肯安睡的磷火。顧晏之最后一個進來，肩頭落滿碎雪，手里拎著那只永遠空一半的膠片盒。盒子裂縫里漏出極細的藍光，像一道不肯結痂的靜脈。

“地下暗室今晚開。”柳月娘的聲音比雪更輕，“門只能撐一炷香，香盡即鎖。”

三人沿鐵梯下墜。老電梯的柵欄門吱呀合攏，鐵鏈在頭頂搖晃，像一條被掐住七寸的銹蛇。梯壁貼著泛黃廣告：一只機械鳳凰，羽片由齒輪拼成，鳳眼被煙頭燙出焦洞，卻仍亮得怕人。電梯到底，停在一堵鑄鐵墻前，墻中央嵌著雙重鎖孔：左孔赤銅，右孔幽藍，像一對久別重逢卻互不相識的瞳孔。

鑰匙同時插入，齒口扣合的一瞬，墻后傳來極低的齒輪嘆息，像一頭老獸夢里翻身。門開，暗室無燈，卻通體發亮——四壁掛滿日軍“蠶改所”的透明膠片，每一片都存著一只被剖開的蠶，蠶腹里嵌著微型齒輪。膠片在冷光下泛著幽藍，像一面面凍結的時間鏡。正中是一臺廢棄的腳踏機，機頭釘著一塊銅銘牌：

“昭和十三年江南蠶改實驗甲零貳號”

機輪上纏著一截幽藍骨線，線尾系著一枚焦黑蠶繭，繭殼裂口處露出極細的銅絲——正是祖母當年當掉的嫁衣金鳳補子上的尾羽。沈念禾指尖一觸，銅絲發出極輕的顫音，像一聲隔著歲月的低喚。

柳月娘把義肢卸下，腕間桑葉狀燒傷疤在燈下泛冷光。她掀開腳下鐵格板，露出更深的井道。井壁生滿青苔，苔間嵌著無數焦黑蠶繭，像一顆顆被火烤過的眼珠。井底傳來水聲，卻不是水，而是液態的機繡油，浮著一層極薄的藍膜，像深夜海面突然開裂的光。油面上漂著一把銅尺，尺身刻“霜降”，字縫里嵌著祖母的血跡。

“下去。”柳月娘的聲音第一次發顫，“井底有第三把鑰匙。”

顧晏之先下。井道狹窄，只能側身，鐵梯銹得發黏，像一排排冰冷的牙齒。沈念禾居中，嫁衣殘片貼在胸口，火浣絲的熱度透過布料，像一顆不肯冷卻的心。柳月娘最后，義肢的金屬關節在井壁擦出火花，像替黑暗點一盞極小的燈。

井底是一間圓形密室。穹頂嵌滿鏡片，鏡片里映出無數沈念禾——童年的、跪繡的、火場里搶畫的、霜降夜縫衣的——像一條首尾相銜的時間河。密室中央擺著一架老式膠片機，機頭對準一面銅鏡，鏡里映著鳳凰的左眼，瞳仁深處浮著祖母的第一針桑葉，葉脈與新城齒輪紋咬合。

膠片機旁，一只銅匣半開，匣里躺著第三把鑰匙——通體雪白，齒口卻是焦黑，像一段被火吻過的冰。匣蓋內側刻著一句祖母的絕筆：

“鑰有三，一焚一凍一生，合則鳳凰渡。”

沈念禾伸手，雪白鑰匙剛觸指尖，銅鏡里的鳳凰突然振翅，鏡片碎成千萬片，每一片都映著不同時間的祖母。鏡片落地，化作一地冰渣，冰渣里浮起極細的藍線，線頭自動纏上火浣絲，像把散落的魂重新穿起。

柳月娘用義肢的指尖接住藍線，齒輪咔噠一聲，義肢掌心彈出一只微型銅匣，匣里是一卷未曝光的膠片。膠片上隱約顯出一座新城輪廓：城墻由齒輪與絲輪交織，磚縫間游走著祖母的桑葉紋，城頭飄著一面幽藍骨線繡成的旗。旗面正中，一只鳳凰左翼焦黑，右翼磷光，尾羽拖出火浣絲的金線——正是念禾即將完成的最后一針。

顧晏之把膠片機對準銅鏡，快門按下，火光一閃。膠片顯影，新城輪廓間浮動著72片鳳凰密碼，每一片都對應密室墻上的一枚鏡片。鏡片重新拼合，拼成一扇門，門后是一條幽深的隧道，隧道盡頭傳來火車汽笛——不是日軍的卡車，而是一列由絲輪驅動的流動繡坊，車廂外壁覆滿幽藍骨線，像一條在夜里游動的藍鯨。

“時間到了。”柳月娘點燃一炷香，香頭在暗室里亮得像一顆墜落的星。香灰落進液態機繡油，油面浮起一層極薄的火膜，火膜上映出祖母年輕時的臉。她正坐在焦梁繡坊的門檻，膝橫一根紫檀拐杖，杖頭雕著缺尾鳳凰。祖母抬眼，目光穿過四十年光陰，落在念禾指尖的雪白鑰匙上，輕聲說：

“霜降之后，火浣絲不冷；雪落之后，骨線不斷；嫁衣之后，山河未銹。”

香盡。隧道門合。三人回到地面，雪又開始落，像有人在天上撒鹽。柳月娘把三把鑰匙并攏，塞進念禾掌心：“舊火未熄，新火已燃。去繡吧。”

雪落在鑰匙上，瞬間凝成三粒極小的冰鉆，冰鉆里映出鳳凰的左眼，瞳仁深處浮著祖母的第一針桑葉，葉脈與新城齒輪紋咬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