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企圖?”崔謹時應聲半真不假地干笑一口,原本仰起大半的腦袋微微低垂,他眉眼霎時隱藏在了陰影之下,“殿下說笑了,微臣能有什么企圖?”
“微臣……不過是想與殿下談些要事、合作一番罷了。”
“是嗎。”姬明昭冷笑一聲不置可否,她只照舊壓著手中銹劍,目光慢條斯理地自屋中武衛們的面上一一滑過,掌下劍不輕不重地叩擊了男人的肩膀,“可本宮怎么瞧著,崔大人這,也不像是個想誠意合作的態度吶?”
“——大人,你在朝為官這么多年,可曾見過有像這樣帶著一隊武衛上門,硬逼著人‘合作’的?”
幼童垂眼有意放重了那個“逼”字,說話時亦隨之驟然加大了腕上的力。
那劍刃順著它先前刮擦出的血口向內侵蝕,眼見著便要觸及那條足夠堅韌、卻又足夠脆弱的艷紅血管——崔謹時終于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睛。
“……都退下!”男人抬手喝退了屋中的那一眾武衛,眾人見此雖不情愿,卻也不得不聽令帶著那三名刺客退離出了院子。
待到那屋內又一次靜得針落可聞,崔謹時賠笑著與面前人再度拱了手:“殿下,人都退下了,微臣現下稱得上是足夠誠懇了罷?”
“——您知道的,微臣是文官,并不會什么武功。”
——他最多也就學了個君子六藝,內家功夫更是一竅不通。
她想殺他,不說易如反掌,起碼也是費不上多少力氣。
男人話畢靜靜等候起了姬明昭的發落,后者聽罷只垂眼盯著他細細看過了半晌,良久方幾不可察地一收下頜:“你這倒是實話。”
“起來吧,崔大人——坐。”確認自己完全拿捏得住崔謹時一條小命的幼童翻手收了劍,落座時順帶拿劍尖虛虛一點對面的一方小凳,示意他起來說話。
崔謹時聞言笑中無端便帶上了些許苦澀:“謝殿下美意,但微臣還是繼續跪著吧。”
“隨你。”姬明昭輕哂著拎起茶壺,顧自翻杯斟了盞茶水,打了小半個晚上又與人接連對峙,她那本來就干的喉嚨這會干得都快冒了煙——那什么崔謹時劉謹時王謹時,愛跪就跪,反正疼的也不是她的膝蓋。
“好了,崔大人,你現在可以好好說說自己的來意了。”撂了杯子的幼童指尖輕輕敲打上了桌案,那聲音滴滴答答,活似是地府里傳出來的、催命的鼓。
崔謹時見狀自是不敢再多拖延,當即思索著迅速組織了下自己的言辭:“既如此,那便請殿下恕臣失禮直言了。”
“殿下,微臣及微臣身后的崔氏一族,當年其實是已故的先太子崇德的親信舊部……當初先太子無故亡命于‘敵國細作’之手,臣等疑心他走得蹊蹺,多年以來,一直在追查他的真正死因。”
“是以,微臣今日來此,為的便是請殿下能與微臣同盟,助臣等一臂之力。”
男人竹筒倒豆子似的傾出一大串話來,姬明昭輕點著桌案的指頭陡然一停,而崔謹時言訖,掌心已然滲滿了冰涼滑膩的細密汗珠。
在來到這安福寺之前,他滿以為一個將滿七歲的稚齡幼童,任她再怎么聰慧,也不至太過難騙——孰料,當他真正與這年少早慧的小公主面對面斗過這一遭之后,他才發現,這還未出始齔(音“趁”,換牙的年紀)之齡的半大孩子,心思簡直縝密得比之成人也不遑多讓!
——不,不,就算成人,也未必個個都能長出這般細膩的心思!
糟得很。
崔謹時繃著嘴唇重重閉上了眼睛——他先前準備的那些哄孩子的話術是一句都用不上了,眼下端看他拿不拿得出足以打得動面前人的籌碼。
萬一打不動……
男人的腦筋須臾間繞了個百轉千回,正當他思索著萬一今日談判不成,他又該如何收場的時候,那端坐椅中的幼童,終于在長久的沉默后沉吟著開了口:
“那依崔大人方才所說的意思,你多年以來,效忠的并非是我父皇,而是本宮那已薨逝了多時的皇祖父?”
崔謹時的頭皮莫名發了陣陣的麻:“……殿下可以這般認為。”
“荒唐。”姬明昭循聲橫眉,雙眸刀一樣剜向那跪在地上的男人,“崔大人,你今年瞧著不過而立之年,至多也就三十一二——可本宮那皇祖父薨逝至今已過了十載有余,連本宮都不曾見過他,你又如何能與他扯上什么干系!”
“不,殿下,您誤會了,微臣是永靖九年生人,比陛下還要大上五歲——如今已三十五歲了。”崔謹時面上的笑容愈苦,“昔年微臣開蒙之時,曾僥幸得過先太子的指點,在太子府中上過半月的課——細論也算是先太子殿下的半個門生。”
“先生蒙難,做弟子的,豈有不為先生鳴冤平反之理?是故微臣才一路追查至斯都不肯放棄。”
“好,那本宮就算大人你是想為了恩師鳴冤。”幼童不為所動,“那么,爾等既已疑心了皇祖父的死因,又為何不將此事上報給我父皇?”
“那是因為,臣等以為,當今圣上未必愿意替先太子殿下平反。”崔謹時說著越發放矮了自己的頭顱,姬明昭猛然一拍身側茶案:“大膽!”
“殿下,此番并非是微臣膽大包天,只是當初先太子死得不大光彩——世人都說他是為他國細作所騙,無形中私通了外敵,后來東窗事發,他欲尋那探子理論,這才慘遭細作滅口。”男人近乎將自己的身子匍匐在了地上,“但實際上,微臣追隨先太子殿下十數載,只知殿下寬和仁厚,從未見其有丁點通敵之相。”
“加之,倘若他當年果真是因通敵而死,那陛下身為先太子的骨肉至親,先帝陛下又怎會將他立為下任儲君,容忍他安然登上那九五之位?”
“——可事實就是,陛下當初身為太子府唯一后嗣,不僅不曾受到先太子之死的半分影響,后續登臨之路反倒越發通順,直至,承繼大統!”
“并且……殿下您年幼大約不大清楚,昔年陛下登基之后,所做下的第一件事,便是找了機會,以‘年邁’或‘能力不足’為由,大肆清理了朝中留下的先太子舊部。”崔謹時垂眉叩首,“——而微臣能僥幸逃過一劫,也不過是占了彼時年少、初入仕途的便宜。”
“……崔少卿。”聽出了他言外之意的姬明昭蹙眉閉目,“本宮看你是真不想要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