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寧二十年的上元夜，帝京被千萬盞花燈點燃，煌煌如晝。皇宮深處，瓊華殿內更是流光溢彩，笙歌鼎沸。珍饈羅列，觥籌交錯，京中勛貴重臣攜家眷盛裝赴宴，空氣里彌漫著暖融的熏香、酒氣與一種無形的、屬于權力頂端的喧囂。燈光斐然間映得每個人臉龐洋溢著笑意。

紀蘇黎端坐在席末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。周遭的繁華似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紗。她是當朝紀丞相的養女，生母來自早已沒落的江南蘇家。紀丞相念及舊情，待她尚可，衣食無憂，給了她一個“紀家四小姐”的名分。但這份“尚可”，在真正的紀家血脈——她名義上的三位姐姐眼中，便成了扎眼的施舍。

“四妹妹，瞧你這身衣裳，”身旁傳來大姐姐紀姝雁刻意壓低卻足夠她聽清的聲音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，“料子是不錯，可惜這藕荷色，襯得人太寡淡了些，不如大姐我身上這石榴紅喜慶。”她說著，微微挺了挺胸脯，那華貴的錦緞在宮燈光下流光溢彩。

二姐紀姝蘭掩唇輕笑：“大姐說的是。不過四妹妹素來喜歡清雅，許是覺得這滿殿的富貴晃眼吧？”話里話外，點著她的“小家子氣”。

三姐紀姝寧最是沉默，只淡淡瞥了蘇黎一眼，那目光里沒什么溫度，仿佛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。

紀蘇黎垂眸，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，遮住了眸中的情緒。她早已習慣。養女的身份，江南破落戶的背景，讓她在這滿堂貴胄中，顯得格格不入。身上這件姨娘耗盡積蓄為她新裁的藕荷色云錦襖裙，此刻非但不能帶來絲毫底氣，反而成了姐姐們眼中“僭越”與“不合時宜”的證明。

“小姐，”身邊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，帶著關切。是她的貼身丫鬟蓁月。蓁月與她年歲相仿，自江南便跟著她，是她在這偌大紀府唯一可全心信賴之人。蓁月悄悄遞過來一小塊溫熱的帕子，“殿里悶熱，擦擦手吧。別理會那些話。”

蘇黎接過帕子，指尖觸及蓁月溫暖的掌心，心頭微暖。她朝蓁月微微頷首，示意自己無事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殿門方向，那里人來人往，盡是衣香鬢影，卻沒有她想看的身影。她只聽聞，今夜太子殿下會駕臨。

太子楚煜。

那位位高權重、受萬民敬仰、傳說中俊美無儔又冷峻如冰的儲君。這個名字本身，就帶著一種令人仰望又心悸的力量。

如此想著，她越發覺得心跳擂動如鼓，眉眼間隱隱露出一絲期待，旋即又被淡淡的悵惘所取代。

殿內的喧囂和姐姐們若有似無的視線，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她，讓她有些透不過氣。思量再三，她低聲對父親紀丞相的方向道：“父親，女兒想去御花園透透氣。”

紀丞相正與同僚談笑風生，聞言側頭，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，顯然覺得此時離席不妥，但終究點了點頭，只簡短道：“莫走遠，莫失禮。”

“是，女兒告退。”紀蘇黎如蒙大赦，帶著蓁月，悄然起身，像一尾急于逃離網罟的魚，滑入了殿外清冷的夜色中。

御花園的喧囂遠不及瓊華殿，卻也精心裝點過。琉璃宮燈沿著蜿蜒的鵝卵石小徑次第延伸，暈染開一團團朦朧的光暈。亭臺樓閣在夜色中勾勒出飛檐斗拱的剪影。最令人驚嘆的，是園中引入的一條淺溪旁，宮人們放置了無數精巧的琉璃盞，盞內螢火蟲點點微光，匯成一條流淌的、靜謐的星河，與天上皎潔的明月、遠處輝煌的宮燈交相輝映，美得不似人間。

紀蘇黎被這夢幻般的景象吸引，不由自主地走近。她尋了一處臨水的太湖石，悄然坐下。蓁月安靜地侍立在她身后幾步遠處，警惕地留意著四周。

遠離了殿內的浮華與壓抑，清冷的夜風拂面，帶著梅花的幽香和濕潤的水汽，終于讓蘇黎緊繃的心弦松弛下來。她微微仰起頭，望著那片由螢火、星光與宮燈共同織就的璀璨光網，眼神清澈，帶著一絲不諳世事的純然向往和淡淡的寂寥。

“真美……”她輕聲呢喃，聲音飄散在夜風里。

“小姐喜歡這景致？”蓁月低聲問，帶著笑意，“比殿里那些虛熱鬧好多了。”

蘇黎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：“嗯，這里……很安靜。”

就在這時——

一陣沉穩而極有規律的腳步聲，自不遠處被梅林遮掩的小徑傳來。那腳步聲不疾不徐，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，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弦上，透露出一種內斂的威儀和不容忽視的存在感。

紀蘇黎心頭莫名一跳，下意識地循聲望去。

只見梅影疏落間，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緩緩踱步而出。

來人一襲玄色暗金云紋常服，在琉璃燈與螢火的映照下，低調而尊貴。身姿如松，肩寬背直。他的面容在光影交錯中逐漸清晰——劍眉斜飛入鬢，鼻梁高挺如刻，薄唇抿成一道冷峻的直線。最令人屏息的是那雙眼睛，深邃如寒潭古井，平靜無波，卻又仿佛蘊藏著洞察一切的銳利與掌控全局的漠然。月光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清冷的銀輝，更顯得他氣質孤高，如九天寒月，高不可攀。

來人正是當朝太子——楚煜。

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太湖石后的主仆二人，目光沉靜地掠過那條流淌的螢火星河，深邃的眼底映著點點微光，卻無絲毫波瀾，仿佛眼前這人間奇景，也不過是他眼中尋常的畫卷一角。

紀蘇黎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。

她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，猝不及防地遇見這位傳說中的儲君。更未想過，世間竟真有如此人物——俊美得驚心動魄，卻又冷峻得令人望而生畏。那撲面而來的尊貴與疏離，讓她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。

驚鴻一瞥間——

仿佛感應到她的注視，楚煜的目光，毫無預兆地，倏然轉向了她所在的方向。

四目相對的剎那！

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，驟然凝固。

紀蘇黎清晰地看到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子里，清晰地倒映出漫天飛舞的螢火微光、璀璨的宮燈流彩、疏朗的星辰，以及……她自己驚愕而微仰的臉龐。所有的光華，仿佛都被他這驚鴻一瞥所吸納、熔煉，最終釀成了世間最醇厚、最純粹、也最令人心魂震蕩的一樽烈酒！

楚煜的腳步，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。那萬年冰封般的平靜眸底，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，極其細微地漾開了一絲漣漪。心魄深處，仿佛被什么東西極輕、又極重地撞了一下，震蕩開一圈陌生的、難以言喻的波瀾。那感覺來得突兀又猛烈，讓他冷峻的眉峰，微微蹙起。

紀蘇黎更是心頭劇震，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。臉頰瞬間染上滾燙的紅霞，一直蔓延到耳根。她只覺得那一眼望來，帶著千鈞之力，瞬間洞穿了她的靈魂，讓她無所遁形，心跳如擂鼓，幾乎要撞破胸膛。她慌亂地垂下眼簾，倉促地站起身，屈膝福禮，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：“臣……臣女紀蘇黎，參見太子殿下。”

她的動作有些笨拙，裙裾甚至絆了一下，幸得身后的蓁月眼疾手快，不著痕跡地扶了她一把。蓁月也慌忙跟著深深福下身去。

楚煜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發頂停留了一瞬。那烏黑如緞的發間，只簪著一支素銀梅花簪，簡潔至極，與這滿園的華燈錦繡、與他周身迫人的尊貴，都顯得格格不入。然而，這份格格不入的清簡，卻奇異地與這清冷的梅香、靜謐的螢河融為一體，帶著一種……脆弱的倔強。

“免禮。”他的聲音響起，低沉而富有磁性，如同玉石相擊，卻依舊平淡無波，聽不出絲毫情緒。那目光也并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，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視與心魄的震蕩，只是她的一場幻覺。

他沒有詢問她是誰，也沒有問她為何在此，仿佛她的存在，于他而言，不過是這御花園夜色中，一株尋常的草木。

楚煜收回目光，玄色的衣擺隨著他轉身的動作，劃過一個冷冽而完美的弧度。他邁開長腿，朝著瓊華殿的方向走去，步履沉穩依舊，背影挺拔孤峭，很快便融入了遠處那片輝煌而喧囂的燈火之中，留下身后一片清冷的寂靜。

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，紀蘇黎才緩緩直起身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。夜風拂過滾燙的臉頰，帶來一絲涼意，卻吹不散心湖中那被驚鴻一瞥攪起的滔天巨浪。指尖冰涼，掌心卻一片濡濕。

“小姐……”蓁月擔憂地低聲喚她，扶住她微微有些發顫的手臂。

紀蘇黎深吸了幾口冰涼的空氣，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緒。她望著太子消失的方向，指尖無意識地撫上胸口，那里，悸動依舊清晰可辨。

驚鴻一瞥間似漫天的熒光、星光、燈光都被釀入了最純真的樽酒，使心魄都隨之震蕩。

方才那一眼的震撼，那如同將天地間所有光華都納入他眸中的瞬間，清晰地烙印在心底。那個高高在上、如冰似雪、尊貴得令人窒息的太子殿下……她用力搖了搖頭，試圖驅散這不該有的、如同飛蛾撲火般的綺念。

那是云端之上、手握乾坤的神祇，與她這寄人籬下、身份尷尬的塵埃，隔著不可逾越的天塹鴻溝。

“蓁月，”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迷茫，“我們……回席吧。”

“是，小姐。”蓁月應著，小心地攙扶著她。

主仆二人沿著來時的路，朝著瓊華殿那片喧囂而遙遠的光明走去。身后，是那片依舊流淌著靜謐星光的螢河，梅香幽幽，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。

但紀蘇黎知道，有些東西，已經不一樣了。

方才那一眼，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激起的漣漪或許會很快平息，但石子本身，卻已沉入湖底，再也無法抹去。那玄衣墨發、冷峻孤高的身影，那深不見底、仿佛能吸納一切光華的眸子，還有那心魄震蕩的瞬間……

紀蘇黎微微嘆了一口氣。腳步卻略顯急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