瓊華殿的喧囂終是散盡了。紀府的馬車上,一片沉寂,只聞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。
紀蘇黎靠著車壁,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冰涼的窗欞。窗外,帝京的上元燈火依舊璀璨,勾勒出長街的繁華輪廓,但這熱鬧卻絲毫入不了她的心。她的思緒,依舊被困在御花園那片如夢似幻的螢火星河旁,被困在那雙斂盡漫天光華、深不見底的寒潭眼眸里。
心口,仿佛還殘留著那驚鴻一瞥帶來的震蕩余波,一下,又一下,敲打著她的理智。
“小姐,”蓁月的聲音輕輕響起,帶著擔憂,遞過來一個溫熱的袖爐,“夜深露重,暖暖手吧。”
蘇黎接過袖爐,溫熱的觸感稍稍驅散了指尖的冰涼,卻暖不透心頭的悸動與迷茫。她低低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依舊投向窗外流動的光影。
“怎么,四妹妹還在回味宮里的富貴呢?”對面,大姐姐紀姝雁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響起,打破了車廂內勉強的平靜。她斜睨著蘇黎,紅唇勾起,“也是,難得進宮開開眼界,是該好好回味。只是啊,有些人,有些景,看看就罷了,可別生了不該有的心思,徒惹人笑話。”
二姐紀姝蘭立刻接口,語氣溫溫柔柔,話卻如軟刀子:“大姐說的是。太子殿下天人之姿,尊貴無匹,豈是尋常人能肖想的?四妹妹還是安分些好,省得連累父親臉上無光。”她說著,還輕輕拍了拍身旁三妹紀姝寧的手背,仿佛尋求認同。紀姝寧依舊沉默,只將目光從窗外收回,落在蘇黎身上,那眼神平靜無波,卻比兩位姐姐的嘲諷更令人心頭發冷。
紀承恩閉目養神,仿佛沒聽見女兒們的機鋒。
蘇黎攥緊了袖爐,指尖微微發白。姐姐們的話像冰冷的針,精準地刺在她最隱秘的心事上。她垂下眼簾,長長的睫羽掩蓋住眸中翻涌的情緒——有被戳穿的難堪,有身份帶來的無力感,更有一種……被輕視點燃的不甘。
她只是……忘不了那雙眼睛。忘不了那心魄震蕩的瞬間。那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強烈,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,激起了她從未有過的漣漪。
攜星光者,必驅向光源。
這句不知從何處聽來的箴言,毫無預兆地在她心湖中響起,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蠱惑。
他是那束光,冰冷、遙遠、高不可攀的星光。而她,難道連靠近光源、試圖感受一絲溫暖的資格都沒有嗎?只因為她是養女?只因為她出身江南破落的蘇家?
不!心底一個聲音在吶喊。她本無意向這世俗的藩籬與偏見投降!她想要靠近,想要……看得更清楚一些。
馬車終于抵達紀府。蘇黎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車,帶著蓁月快步回到自己那處略顯清寂的小院。關上房門,隔絕了外界的一切,她才仿佛找回了呼吸。
“小姐,您別把大姑娘二姑娘的話放在心上。”蓁月一邊為她卸下釵環,一邊柔聲勸慰,“她們就是……就是嫉妒您。”
“嫉妒?”蘇黎坐在妝鏡前,看著鏡中自己略顯蒼白的臉,唇邊泛起一絲苦澀,“我有什么值得她們嫉妒的?一個寄人籬下的養女罷了。”
“小姐!”蓁月急了,“您別這么說!您聰慧、識禮、寫得一手好字,連相爺都夸過的!她們……她們就是仗著嫡出的身份罷了!”
聰慧?好字?蘇黎的目光落在妝臺上那方小小的端硯上。那是姨娘留給她的唯一值錢物件。一個念頭,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星,猛地竄入她的腦海,帶著近乎瘋狂的誘惑力。
她猛地抓住蓁月的手,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:“蓁月,你……你可知道東宮……東宮最近有什么消息嗎?比如……缺不缺人手?”她問得隱晦,心跳卻如擂鼓。
蓁月一愣,隨即明白了小姐的心思,臉上顯出擔憂:“小姐!您……您難道想……”她壓低了聲音,“那可是東宮!太子殿下身邊!多少高門貴女都削尖了腦袋想進去當個女官都難如登天,您……”
“我知道很難!”蘇黎打斷她,眼神卻異常明亮,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,“所以我才問你!有沒有什么風聲?任何消息都好!”那束光太誘人了,她無法控制自己想要靠近的沖動。
蓁月看著自家小姐眼中那團期冀的火焰,知道勸也無用,只得蹙眉仔細回想:“嗯……奴婢前幾日聽廚房管采買的劉媽媽提過一嘴,說她娘家侄女在宮里當差,隱約聽說……東宮的書房好像缺個得力的侍墨女郎?要求挺高的,要識文斷字,懂規矩,心細手巧……但這消息不知真假,而且,就算真缺,也輪不到……”她沒再說下去,意思不言而喻。
侍墨女郎!
蘇黎的心猛地一跳!仿佛在漆黑的迷途中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。靠近他,在他身邊,為他研墨鋪紙,整理書卷……這是她能想到的、離他最近的位置!
“侍墨女郎……”她喃喃自語,眼中光芒更盛。這是唯一的機會!一個可以光明正大靠近他的機會!
然而,希望的光芒剛亮起,就被現實的冷水澆滅。蓁月說得對,東宮選人何等嚴格?就算真缺人,也必然是從世家大族精心培養的閨秀中挑選,或是宮中積年的女官。她一個庶出養女,憑什么?世家女子,就算是再激動澎湃的心思都得克制住。
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她。她頹然坐倒在繡墩上,鏡中的臉龐寫滿了沮喪和無力。
“小姐……”蓁月心疼地看著她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小丫鬟的通報:“四小姐,相爺請您去書房一趟。”
父親?蘇黎一怔,收拾起紛亂的心緒,帶著疑惑前往書房。
書房內,紀承恩正與一位身著二品文官仙鶴補服的老者對坐飲茶。老者面容清癯,氣質儒雅,眼神卻透著睿智與洞察。正是當朝太傅,太子少師——洛文遠。
“女兒見過父親,見過洛大人。”蘇黎斂衽行禮,姿態恭謹。
紀承恩點點頭,對洛文遠介紹道:“這便是小女蘇黎。”又對蘇黎道:“這位是洛太傅。”
洛文遠溫和的目光落在蘇黎身上,帶著一絲審視,隨即笑道:“紀大人好福氣,令嬡氣度嫻雅,頗有林下之風。”
“太傅過譽了。”紀承恩謙遜道,隨即轉入正題,“蘇黎,洛太傅今日過府,是為太子殿下遴選侍讀一事。殿下近來課業繁重,欲尋幾位年紀相仿、才思敏捷的世家子弟伴讀,以作切磋砥礪。你雖為女兒身,但洛太傅素聞你臨摹碑帖頗有幾分靈氣,特來問問,府中幾位小姐可有興趣一試?當然,此事尚在商議,最終人選需殿下親自定奪。”
侍讀?世家子弟?蘇黎的心猛地一沉,剛剛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間熄滅。她連做侍墨女郎的資格都沒有,何況是伴太子讀書的侍讀?那是男子的事。
然而,洛文遠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心頭又是一動。
“紀小姐不必多慮,”洛文遠仿佛看穿她的心思,捋須笑道,“殿下雖言侍讀,卻也并非全無通融。若有才情卓絕、品性端方的閨閣女子,能于詩書典籍一道有所進益,殿下亦不吝指點。老夫觀紀小姐眉目清正,想來也是喜靜愛書之人?”
這幾乎是明示了!洛太傅是在暗示,若有真才實學,女子也未必不能接近東宮!這無疑給蘇黎灰暗的心境撕開了一道口子!
她強壓下心中的激動,恭聲道:“多謝太傅大人垂詢。臣女才疏學淺,唯平日閑暇喜臨帖習字,不敢言‘才情’。能得聞殿下雅望,已是榮幸。”回答得謙遜得體,既未失禮,也未過分自謙。
洛文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,點點頭,不再多言。
從書房出來,蘇黎的心緒如潮水般翻涌。洛太傅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更大的波瀾。
“攜星光者,必驅向光源。”
那箴言再次在腦海中轟鳴。
洛太傅的出現,就像是為她指明了一條通往光源的、極其狹窄卻真實存在的路徑!侍讀無望,但侍墨女郎呢?東宮書房缺人!洛太傅是太子少師,他的話必有分量!若她能……若她能展現出足夠的價值,是否就有一線希望?
可希望在哪里?她的字雖好,但絕非頂尖。她的才學,在真正的世家才女面前更顯普通。如何才能脫穎而出?
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,如同藤蔓般在她心底瘋狂滋長——作弊。
她想起洛太傅剛才話語間流露出的對太子喜好的熟悉。太子殿下……似乎極重規矩,厭惡浮華取巧?那她能否……在選拔時,投其所好?或者……提前知曉一些東宮書房的事務、規矩,甚至……考題?
這念頭讓她自己都打了個寒顫。這是欺瞞,是走捷徑,是極其危險的行徑!一旦敗露,后果不堪設想!不僅她會身敗名裂,更會連累整個紀家!
“不……不行……”她低聲自語,臉色發白。
然而,那束光,那雙眼睛的吸引力是如此巨大。放棄嗎?回到這深宅后院,繼續聽著姐姐們的冷嘲熱諷,過著一眼望到頭的、被“養女”身份禁錮的人生?然后在某個時候,被父親當作維系關系的棋子嫁出去?
不!我本無意向這世俗投降!
心底那個倔強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。她不甘心!她要抓住這唯一的機會,哪怕……手段并不光彩!她要靠近那束光,哪怕只是短暫地感受一下那光芒的溫度!
“蓁月!”蘇黎猛地抓住身邊丫鬟的手,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,“幫我!幫我打聽清楚!東宮招募侍墨女郎的消息是否屬實?何時開始?由誰負責?需要考校什么?還有……洛太傅,洛太傅他老人家……有什么特別的喜好?或者……他府上,最近有什么動靜?”她一口氣問完,胸口劇烈起伏,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、近乎偏執的光芒。
蓁月被她的眼神嚇到了,但也感受到了小姐那份破釜沉舟的決心。她咬了咬牙,重重點頭:“小姐放心!奴婢拼了命也給您打聽來!府里不行,奴婢就托人找外面的門路!”
接下來的幾日,紀府四小姐的小院,表面上風平浪靜,內里卻暗流涌動。
蘇黎將自己關在房中,更加發狠地臨摹碑帖,力求每一筆都力透紙背,規矩端方。她翻出所有能找到的關于宮廷禮儀、書房規制的書籍,廢寢忘食地研讀背誦。她甚至開始揣摩太子楚煜的性格——他冷峻、重規矩、厭浮華……那么,侍墨時,她必須表現得沉穩、內斂、一絲不茍,絕不能有半分輕佻或逾矩。
而蓁月,則成了她最得力的“密探”。小丫鬟拿出了全部機靈勁兒,借著各種由頭在府里府外鉆營。她給廚房的劉媽媽塞了銀子,打探其宮里當差的侄女;她借著給門房送點心的機會,套問外面傳進來的消息;她甚至壯著膽子,借口給洛太傅府上送還“父親遺落的書卷”(實則是蘇黎精心抄錄的一卷佛經,字跡工整,透著虔誠),在洛府側門,與一個面相和善的老門房攀談了小半個時辰。
收獲是零碎而珍貴的:
東宮書房確實要招募一名新的侍墨女郎,消息已在內務府掛了號,據說要求極高,過幾日便會由東宮詹事府和內務府共同主持初選。
考校內容據說主要是:書法(端正楷書為佳)、識文斷句(古籍整理)、禮儀規矩、以及……心性沉穩(據說太子殿下最厭惡毛躁之人)。
洛太傅……極其喜愛前朝書法大家柳公權的字,尤其推崇其《玄秘塔碑》的筋骨力道。且洛府小公子洛祈川,似乎前幾日剛得了一方上好的洮河綠石硯,高興得很,在書房里擺弄了好幾天……
柳公權?《玄秘塔碑》?蘇黎看著蓁月帶回來的信息,眼睛亮得驚人。她立刻翻出自己收藏的、早已臨摹過無數遍的《玄秘塔碑》拓本,再次投入忘我的練習中。每一筆的頓挫轉折,都力求展現柳體的風骨。同時,一個更大膽的計劃在她心中成型——洛小公子新得了好硯?或許……
她鋪開一張最上等的宣紙,提筆蘸墨,摒棄所有雜念,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筆尖。她要寫一副字,一副足以打動洛太傅,或者……能通過洛小公子遞到某些人眼前的字!內容……就選最規矩、最穩妥的《女誡》片段!
夜已深,燭火搖曳。
紀蘇黎伏案疾書,纖細的身影在墻上投下執拗的剪影。窗外,月色清冷。她的心,卻異常澎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