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眼到了待選日。
東宮偏殿“澄心堂”,氣氛肅穆得近乎凝滯。
殿內開闊,陳設簡潔卻透著不容僭越的皇家威儀。上首空置著象征太子的主位。下首兩側,分坐著幾位負責考校的官員和內廷女官,為首的是東宮詹事周德全——一個面容嚴肅、眼神精明的中年官員(亦是貴妃周氏之兄),以及一位氣質端凝、不茍言笑的掌事女官長。
殿中央,十數位經過初選的閨秀垂手侍立,個個屏息凝神,大氣不敢出。她們皆出身官宦之家,雖非頂級門閥,也屬清流或中等勛貴,衣著打扮或素雅或精致,都竭力展現著大家閨秀的端莊與才情。紀蘇黎站在角落,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,發髻間仍是那支素銀簪,在滿堂珠翠中顯得格外不起眼,卻也格外沉靜。
她的心卻遠不如表面平靜。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縮,掌心沁著薄汗。能否靠近那束光,成敗在此一舉。她反復告誡自己:沉穩,規矩,一絲不茍。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她心底那份隱秘的、如同星火般搖曳卻熾熱的情愫。
考校有條不紊地進行著。
先是禮儀規矩。行走、坐立、奉茶、應答……每一個動作都需合乎宮廷法度。紀蘇黎得益于這幾日的瘋狂惡補,加上本身氣質沉靜,動作雖略顯拘謹,卻也無錯可挑,在一眾或緊張失措、或刻意拿捏的閨秀中,反而顯出幾分難得的本分踏實。
接著是識文斷句。考官隨機抽取幾段生僻古籍,要求當場誦讀并釋義。紀蘇黎憑借平日的積累和臨陣的專注,雖偶有磕絆,卻也答得七七八八,不算出彩,但勝在態度認真,字音清晰。
最后,也是重中之重——書法。
一張張黃花梨木長案被抬入殿中,備好了上好的宣紙、筆墨硯臺。要求很簡單:當場默寫《女誡》開篇百字,字體須端正楷書,以觀其心性手穩。
紀蘇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深吸一口氣,走到屬于自己的案前,目光掃過硯臺——只是普通的歙硯。她定了定神,摒棄所有雜念,提筆蘸墨。筆尖落紙的瞬間,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苦練的深夜。柳公權《玄秘塔碑》的筋骨力道,規矩法度,早已融入她的腕底。她摒棄了所有花巧,每一筆都力求橫平豎直,端方穩健,透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恭敬與虔誠。字跡雖尚未臻化境,但那份規矩嚴整、力透紙背的“柳骨”之風,在一眾或娟秀柔媚、或刻意模仿館閣體的字跡中,顯得格外突出,甚至……有些格格不入的剛硬。
她寫得極慢,極專注。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,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。她要用這最規矩、最“太子喜好”的字,叩開那扇通往他身邊的大門。這份專注,讓她忽略了來自上首的一道探究目光——周詹事看著她筆下那過分規矩的字,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就在紀蘇黎即將完成最后一筆時,一個驕縱清脆的聲音突兀地在殿門口響起:
“喲,好生熱鬧!本公主也來瞧瞧,是什么樣的人兒,能入得了皇兄書房的眼?”
隨著環佩叮當之聲,身著緋紅宮裝、頭戴金鳳步搖的三公主楚清漪,在幾位宮女的簇擁下,儀態萬千地走了進來。她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挑剔,如同挑選貨物般掃過殿中眾女,最終,帶著一絲玩味的譏誚,落在了角落里的紀蘇黎身上。
殿內眾人慌忙行禮:“參見三公主殿下!”
楚清漪隨意地揮了揮手,徑直走到上首,在太子主位旁特意為她增設的錦凳上坐下,目光卻依舊鎖著紀蘇黎,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:“紀家四小姐?真是……有緣。上元夜御花園本公主可還記得你呢。你借著散心的幌子與太子哥哥打了個照面,沒記錯吧?”
這話語親昵,語氣卻帶著刺骨的寒意。
紀蘇黎心頭一緊,強自鎮定,垂首道:“公主殿下記性超群,臣女惶恐。”
“惶恐?”楚清漪輕笑一聲,指尖隨意地撥弄著腕上的玉鐲,“本公主看你膽子不小嘛。上次在御花園,就敢……直視天顏。”她刻意加重了“直視天顏”四個字,暗示其不敬。
殿內氣氛瞬間緊繃。周詹事眉頭皺得更深,卻未出聲。幾位閨秀更是噤若寒蟬,看向紀蘇黎的目光帶上了同情和幸災樂禍。
紀蘇黎只覺得后背泛起一陣涼意。她知道,真正的刁難開始了。她必須謹慎應對,絕不能自亂陣腳。
“公主殿下明鑒,”她聲音依舊平穩,帶著恭謹,“上元夜螢河璀璨,殿下天人之姿,如星月臨凡,臣女一時忘情,驚擾殿下圣駕,實乃無心之失,萬望殿下恕罪。”她將責任歸于螢火美景和太子的光芒,姿態放得極低。
“呵,好一張巧嘴。”楚清漪顯然不滿意她的回答,目光轉向她案上那副剛寫完、墨跡未干的字,“這字……寫得倒是規矩。不過,本公主聽說,紀四小姐才情不俗,尤其對詩詞頗有心得?不知比之這刻板的《女誡》,更喜歡哪位才子的詩作啊?”這問題看似隨意,實則暗藏陷阱。若回答不當,極易被扣上輕浮或妄議的帽子。
紀蘇黎心中一凜。她確實讀過些詩,但哪里敢在公主面前妄稱“才情”?更不敢隨意點評才子。就在她思索如何穩妥回應時,眼角余光卻瞥見站在另一側、正一臉看好戲神情的二姐紀姝雁。
紀姝雁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艷,顯然也是沖著侍墨女郎之位來的(雖希望渺茫,但能露臉也好)。她見楚清漪刁難紀蘇黎,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快意。尤其當楚清漪提到“詩詞才子”時,紀姝雁下意識地、帶著一絲癡迷地,摸了摸袖中露出的一角素色錦帕。
電光火石間,一個大膽的念頭掠過紀蘇黎的腦海!她記得前幾日無意中瞥見二姐在房中對著那方錦帕癡癡發笑,帕角繡著兩句詩!當時她并未在意,此刻楚清漪的逼問和紀姝雁的動作,瞬間串聯起來!
紀蘇黎深吸一口氣,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、帶著點羞怯和困惑的笑意,目光清澈地看向楚清漪,聲音不高卻清晰:
“公主殿下謬贊,臣女才疏學淺,豈敢妄論詩詞大家。只是……說到喜好,倒讓臣女想起一事。”她頓了頓,目光極其“自然”地轉向了正幸災樂禍的紀姝雁,帶著一種天真無邪的疑惑,“二姐姐,蘇黎前日偶然得見您一方素帕,帕上繡著那句‘一枕逐清流,四方皆嘯歌’,意境高遠,灑脫不羈。蘇黎愚鈍,想請教姐姐,您繡此句于帕上隨身攜帶,可是……意有所指?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!
整個澄心堂,死一般寂靜!
所有人的目光,“唰”地一下,從紀蘇黎身上,全部聚焦到了紀姝雁臉上!
紀姝雁臉上的幸災樂禍瞬間僵住,血色“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,變得慘白如紙!她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,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!那方被她視為珍寶、繡著心上人名字的錦帕,此刻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!她下意識地死死捂住袖子,眼神驚恐萬狀,語無倫次:“你……你胡說!什么帕子!我沒有!我……我那是……那是……”
“四方皆嘯歌?”楚清漪玩味地重復了一遍,目光在紀姝雁驚恐失態的臉上和紀蘇黎平靜無辜的臉上來回逡巡,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更深的譏誚。“‘嘯歌’……呵,本公主聽著,倒像是……”她沒有點破楚流歌的名字,但那意味深長的拖長音調,比直接點破更讓紀姝雁無地自容!
“不!不是的!公主殿下!”紀姝雁徹底慌了神,聲音尖利,“是她誣陷我!紀蘇黎!你這個賤人!你……”她情急之下,竟口不擇言地指著紀蘇黎破口大罵起來,哪里還有半分閨秀儀態。
“放肆!”一直沉默的周詹事猛地一拍桌案,臉色鐵青,“紀二小姐!御前失儀,口出惡言,成何體統!來人,請紀二小姐出去冷靜冷靜!”立刻有兩名內侍上前。
紀姝雁被這聲怒喝驚醒,看著周圍鄙夷、嘲笑、冷漠的目光,再看看上首楚清漪那冰冷戲謔的眼神,巨大的羞憤和恐懼瞬間將她淹沒。她尖叫一聲,捂著臉,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,被內侍幾乎是“請”離了澄心堂。
一場鬧劇,戛然而止。
殿內恢復了寂靜,但氣氛卻更加詭異。
紀蘇黎依舊垂首站著,姿態恭順,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問與她毫無關系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。她利用了二姐的秘密,轉移了公主的刁難之火,這手段并不光彩,甚至有些卑劣。但……她別無選擇。她不能在這里倒下。
楚清漪的目光重新落回紀蘇黎身上,帶著重新評估的審視。這個看似溫順無害的紀四小姐,剛才那輕描淡寫的一問,四兩撥千斤,不僅化解了自己的困境,還瞬間讓驕橫的二姐身敗名裂……好深的心思!好利的刀子!藏在這么一副溫婉的皮囊下!
“紀四小姐,”楚清漪的聲音聽不出喜怒,“倒是有幾分……膽色。”
紀蘇黎心頭一凜,知道公主的忌憚更深了。她愈發恭謹:“臣女愚鈍,只是見姐姐帕上詩句新奇,一時好奇請教,不想惹出風波,驚擾殿下及諸位大人,臣女萬死。”她將姿態放到最低,把所有責任歸為“好奇”和“意外”。
楚清漪冷哼一聲,不再看她,轉而看向周詹事和女官長:“選拔繼續吧。本公主乏了,只看結果。”她擺明了要看紀蘇黎最終能否入選。
書法考校的結果很快匯總上來。紀蘇黎那副規矩到近乎刻板的柳體楷書,在一眾或秀美或工整的字跡中,因其獨特的“風骨”和顯而易見的“規矩”態度,竟意外地獲得了掌事女官長的青睞。周詹事雖對紀蘇黎印象不佳(尤其是她間接導致紀姝雁失儀,而紀姝雁是周家一派某官員欲結親的對象),但在楚清漪的注視下,加上紀蘇黎的字確實挑不出錯處,最終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。
“紀蘇黎,”女官長朗聲宣布,“心性沉穩,規矩嚴謹,書法端方,初錄為東宮侍墨女郎,試用一月。”
塵埃落定!
紀蘇黎只覺得雙腿一軟,幾乎站立不住,巨大的狂喜和隨之而來的虛脫感席卷全身。她成功了!她終于……靠近了那束光!
她強忍著激動,深深福下身去:“臣女謝殿下恩典!謝諸位大人!”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楚清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,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針。她什么也沒說,站起身,在宮女的簇擁下,儀態萬方地離開了澄心堂。但那最后的一瞥,已讓紀蘇黎明白,這位三公主,絕不會善罷甘休。未來的路,才剛剛開始,荊棘遍布。
紀蘇黎被一名小太監引著,去領取侍墨女郎的腰牌和宮裝。經過殿門時,她眼角的余光瞥見殿外廊柱后,二姐紀姝雁正被兩個婆子攙扶著,臉色灰敗,眼神空洞,如同失了魂。當紀姝雁看到紀蘇黎出來,那空洞的眼神瞬間爆發出刻骨的怨毒,死死地釘在她身上,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。
紀蘇黎心頭一顫,避開了那怨毒的目光。她知道,在紀府,她也徹底沒有退路了。
捧著那枚象征著新身份的、溫潤微涼的玉牌和一套素青色的侍墨宮裝,紀蘇黎走出東宮側門。外面陽光正好,她卻感覺不到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