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初一,朔風卷著碎雪,打在窗紙上“沙沙”作響,倒比那日抄家的鑼鼓更讓人心里發沉。
寶玉一夜沒睡好??簧系谋蝗煸鐩]了從前的暄軟,只蓋著一床打了補丁的舊棉絮,半夜里凍醒了三回。想起昨日茗煙從外頭回來,說順天府獄里傳話,允人探監,他心里便如壓了塊冰——要去見父親賈政,可渾身上下,竟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裳。
“爺,這斗篷雖舊,攏一攏還能穿。”茗煙捧著件青氈斗篷進來,袖口磨得綻了線,露出里頭泛黃的棉絮。這原是寶玉往日里不稀罕的,如今卻成了頂好的物件。
寶玉接過斗篷,往身上一披,倒比赤裸著暖和些。他摸了摸袖袋里的碎銀,是前日把襲人留下的纏絲瑪瑙簪子當了換來的——那簪子原是襲人說“留著壓箱底”的,如今卻要為探監用,想想真可笑。
“走吧?!彼_往外走,靴底踩著院里的薄冰,“咯吱”一聲輕響,驚得檐下幾只麻雀撲棱棱飛了,倒像是這府里僅剩的活氣。
一路無話。街市上行人寥寥,見了寶玉這落魄模樣,都避著走,眼神里有好奇,有憐憫,更多的是“敗落人家”的輕視。寶玉低著頭,只當沒看見——從前他最恨這些世俗眼光,如今倒覺得,被人這般看著,反倒比強撐著體面自在些。
到了順天府獄門前,那對石獅子凍得烏沉沉的,嘴角的鎏金早被風雨剝蝕干凈,露出青黑色的石頭本相。寶玉望著它們,忽然想起榮國府門前的獅子,頭上的卷毛都鑲著金,那時只覺威嚴,此刻才懂,這無金的石獅子,倒比那鑲金的更見真章。
“榮國府的寶二爺?”一個獄卒倚著門框,手里轉著鑰匙,眼皮都懶得抬。
寶玉忙應了,從袖中摸出那包碎銀遞過去。獄卒掂了掂,臉上才松快些,朝里頭喊:“老劉,帶這位爺去見賈政?!?/p>
里頭應了一聲,一個跛腳的老獄卒挪著步子出來,鐵鏈拖在地上“嘩啦”響,像催命的鈴。寶玉跟著他往里走,過了一道又一道門,每道門都比前一道矮,一道比一道破,最后停在一間土牢前。
牢門是粗鐵打的,銹得紅一塊黑一塊,鎖眼里塞著枯草,想是怕凍住了開不了。老獄卒“哐當”一聲打開鎖,一股霉味混著尿騷氣撲面而來,嗆得寶玉直皺眉。
“賈政,有人探。”老獄卒扯著嗓子喊,聲音在空蕩的過道里撞出回音,倒比那鐵鏈聲更刺耳。
半晌,牢里才有動靜。草堆里鉆出個佝僂的影子,頭發像堆亂草,花白相間,身上那件七品官服皺巴巴的,袖口爛得能看見骨頭。寶玉心口猛地一揪——這哪里還是那個板著臉訓他“荒疏學業”的父親?分明是個被抽去了筋骨的老翁。
“父親?!彼澲暫?,喉間像堵了團棉絮。
賈政緩緩抬起頭,渾濁的眼睛瞪了半晌,才認出他來,嘴唇動了動,卻沒發出聲音。老獄卒在一旁催:“快點,就一盞茶的功夫?!闭f著,一瘸一拐地走了,鐵鏈聲漸漸沒在風里。
寶玉跨進牢門,見地上鋪著些干草,草里還摻著冰碴子,賈政就坐在上頭,背靠著冰冷的土墻。他蹲下身,想扶父親起來,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——怕這把老骨頭經不起碰。
“你來做什么?”賈政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,每個字都透著吃力。
寶玉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,打開,是兩個剛買的熱饅頭,還冒著點熱氣:“兒子給您帶了些吃的,您趁熱用?!?/p>
賈政盯著饅頭,眼里閃過一絲亮,又很快暗下去,別過頭問:“府里……可還好?”
寶玉的心沉了沉。府里怎會能好?賈母受了驚嚇,沒出月子就去了;王夫人整日在佛堂里跪著,見了誰都像沒看見;邢夫人把過錯全推給父親,天天指桑罵槐,說“原是你做官不清白,連累了一家子”;李紈帶著賈蘭,把陪嫁的首飾當了個精光,才湊夠了私塾的束脩;平兒為了給巧姐換件棉襖,手上磨出了血泡……可這些,如何能對牢里的父親說?
“都好?!彼M量讓聲音平穩些,“母親身子硬朗,大嫂子把家打理得妥當,蘭哥兒天天念書,說要等您回去考校功課呢?!?/p>
賈政的肩膀微微顫了顫,沒說話,抓起一個饅頭,狼吞虎咽地吃起來。饅渣掉在花白的胡子上,他也不擦,噎得直翻白眼,就著從鐵窗鉆進來的冷風往下咽。寶玉看著,忽然想起小時候,父親給他夾菜,總要先吹涼了,怕燙著他——那時的父親,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,哪像如今,指甲縫里全是泥垢,指關節腫得像個饅頭。
“你……如今做什么營生?”賈政咽下最后一口饅頭,喘了口氣問。
“也沒什么?!睂氂竦拖骂^,看著自己凍得發紅的手,“幫人抄抄書,寫些帖子,換些米糧度日?!?/p>
“糊涂!”賈政猛地一拍大腿,草堆里的冰碴子被震得跳起來,“我教你的那些書呢?圣賢道理呢?你就甘心做這些沒出息的營生?”
寶玉抬起頭,望著父親因激動而漲紅的臉,忽然覺得有些陌生。那年在大觀園里,他說“女兒是水做的骨肉,男人是泥做的骨肉”,父親氣得要拿板子打他;他把襲人給的松花汗巾換了蔣玉菡的茜香羅,父親更是把他往死里打??纱丝?,他倒盼著父親能再打他一頓,至少那時的父親,眼里還有光。
“父親,”他輕聲道,“那些書,兒子讀了??勺x了又能怎樣?林妹妹讀了一輩子書,還不是……”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——說這些,無非是讓父親更添堵。
賈政的氣勢一下子泄了,頹然靠回墻上,喃喃道:“你林妹妹……她若還在,定不叫你這般胡鬧。”
“林妹妹從不會逼我做不愿做的事?!睂氂竦穆曇粲行┌l顫,“她只說,做自己想做的,便是好的。”
“癡兒!”賈政嘆了口氣,這聲嘆里,有失望,有無奈,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,“這世道,哪容得你做自己想做的?我一輩子求功名,求前程,原想給你們掙個安穩,到頭來……”他指了指這牢獄,“還是落得這般田地?!?/p>
寶玉望著他,忽然懂了。父親不是不愛他,只是他愛的方式,是這世道教給他的——讀書,做官,光宗耀祖??蛇@世道,本就是個吃人的地方,哪有什么真正的安穩?
“父親,”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,遞過去,“這是兒子前幾日抄的《心經》,您看看。”
紙上的字歪歪扭扭,不如從前寫得好看,卻一筆一劃,透著認真。賈政接過紙,借著從鐵窗透進來的微光,一個字一個字地看。風從窗縫里鉆進來,吹得紙“嘩嘩”響,他用枯瘦的手指按住,像按住一件稀世珍寶。
“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’……”他念著,聲音越來越低,最后化作一聲長嘆,“你是真的悟了。”
寶玉沒說話。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悟了,只知道林妹妹葬的不是花,是這世道的干凈;晴雯撕的不是扇子,是這世道的虛偽;鴛鴦死的不是命,是這世道的不公。這些,從前不懂,如今懂了,卻寧愿不懂。
“時辰到了?!崩溪z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,鐵鏈聲越來越近。
賈政把《心經》疊好,塞進懷里,緊緊按住,像是怕被風吹走。他看著寶玉,嘴唇動了幾動,想說什么,最終只化作一句:“回去吧,好生活著?!?/p>
寶玉站起身,眼眶發熱,卻沒讓眼淚掉下來。轉身往外走,到了門口,又停下,回頭望了一眼。賈政已經縮回草堆里,背對著他,肩膀微微聳動著。那一刻,他忽然覺得,父親的背影,像極了榮國府門前那對落了雪的石獅子,威嚴沒了,只剩下一身風霜。
走出獄門,茗煙趕緊迎上來:“爺,沒事吧?”
寶玉搖搖頭,沒說話。風更大了,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,生疼。他抬頭看了看天,灰蒙蒙的,像是要塌下來似的。
“對了,爺,”茗煙忽然想起什么,從懷里掏出個布包,遞過來,“這是襲姑娘托我給您的。”
寶玉接過布包,入手沉甸甸的,還帶著點余溫。打開一看,是件拆洗過的舊棉絮,上面留著淡淡的皂角香。他認得,這是襲人去年給他做的棉襖里子,那時她還笑著說:“這棉絮軟和,冬天穿了暖和?!?/p>
“襲姑娘說了什么?”他問,聲音有些發啞。
“襲姑娘沒多說,就說天寒,讓您添件衣裳。”茗煙撓撓頭,“還說,她甚好,讓您莫惦記?!?/p>
寶玉捏著棉絮,指腹摩挲著上面細密的針腳,忽然想起那年雨天,襲人生病,他坐在床邊守著,給她讀《牡丹亭》。那時的怡紅院,海棠開得正好,雨聲淅淅瀝瀝的,像一首溫柔的曲子。
“她嫁人了,是么?”他問,聲音輕得像耳語。
茗煙愣了一下,點點頭:“前兒辦的喜事,嫁的是蔣玉菡蔣大爺。聽說……挺風光的?!?/p>
寶玉“嗯”了一聲,將棉絮塞進懷里,緊緊按住,像是按住一團火。他知道,襲人的風光,不過是苦中作樂。這世道,哪有真正的風光?蔣玉菡雖是個好的,可一個戲子,一個棄婦,往后的日子,難著呢。
“走,回去吧?!彼f,抬腳往榮國府的方向走。
雪粒子越下越大,打在斗篷上,簌簌作響。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,縮著脖子,沒人注意這個穿著舊斗篷的年輕公子,更沒人知道,他懷里揣著一封來自獄中的信,和一團來自故人的暖。
走到街角,他忽然停下,又回頭望了一眼順天府獄的方向。那座灰色的建筑在風雪中若隱若現,像一頭沉默的巨獸。他知道,父親的話,他記住了;襲人的棉絮,他也收下了。
好生活著。
他默念著,轉身,一步一步,堅定地往家走去。風依舊冷,雪依舊大,可他懷里的棉絮,卻像是生了根似的,暖得他心口發燙。
榮國府的輪廓在風雪中漸漸清晰,那扇曾經朱漆閃亮的大門,如今只剩下一個黑洞洞的輪廓,像一只沉默的眼睛,望著歸來的人。寶玉深吸一口氣,抬腳跨了進去。門軸“吱呀”一聲響,像是在嘆息,又像是在恭迎。
他知道,這只是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