寶玉從獄神廟回來,風雪已住了些,只是天陰得越發沉了,像塊浸了水的灰布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他推開榮國府大門的剎那,門軸“吱呀”一聲,在這死寂的午后,竟比獄里的鐵鏈聲更讓人心里發毛。
“二爺回來了?”廊下轉出個人,是平兒,穿著件半舊的青布棉襖,袖口磨得發亮,見了寶玉,眼睛亮了亮,又很快暗下去,“剛才李奶奶來說,蘭哥兒的束脩還沒湊齊,私塾先生催得緊呢。”
寶玉“嗯”了一聲,往里頭走。穿堂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,刮在臉上生疼。他想起獄里父親那句“好生活著”,忽然覺得這四個字比“四書五經”還沉,壓得他肩膀發酸。
正走著,就見李紈從東廂房出來,手里攥著個紅綢包,見了寶玉,眼圈先紅了:“寶二爺回來了。”她身上那件藕荷色夾襖,還是前年賈母賞的,如今洗得發白,領口磨出了毛邊。
“大嫂子。”寶玉站住腳,“蘭哥兒的事,我……”
“不礙事。”李紈把紅綢包往身后藏了藏,勉強笑了笑,“我想著,家里還有些舊物,拿去換些銀子,總能應付過去。”話音未落,一陣風卷著雪沫子撞在窗上,“哐當”一聲,那扇本就松脫的窗扇竟掉了下來,碎玻璃濺了一地。
李紈嚇了一跳,下意識地護住心口,紅綢包從手里滑出來,掉在地上,滾出一支金釵——那是她嫁過來時,母親給的陪嫁,上面鑲著顆鴿血紅的寶石,是這府里少有的體面物件了。
“大嫂子這是……”寶玉撿起金釵,入手冰涼,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,紅得像滴血。
李紈別過頭,用袖子擦了擦眼角:“這釵子留著也沒用,不如換些實在的。蘭哥兒明日還要去私塾,總不能讓先生說我們賈府的人拖欠束脩。”她說著,聲音發顫,“想當年,你父親做學政時,多少人求著送束脩,如今倒輪到我們……”
寶玉沒接話。他想起小時候,李紈總穿著素凈衣裳,在稻香村里教賈蘭念書,那時的窗明幾凈,案上擺著新沏的茶,哪像如今,窗破了沒人修,屋里冷得像冰窖。
“我去吧。”他把金釵遞回去,“我認識城南當鋪的王掌柜,或許能多當些銀子。”
李紈搖搖頭,接過金釵重新包好:“還是我去。你一個少爺家,哪懂這些。”她說著,攏了攏棉襖,“這天眼看又要下雪,我得趕緊去,早去早回。”
寶玉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,心里像塞了團亂麻。正愣著,平兒端著個木盆從廚房里出來,盆里擺著幾雙繡了一半的鞋,見了寶玉,嘆了口氣:“二爺,您瞧這雪,怕是又要下一夜。巧姐的棉鞋還沒繡好,腳都凍腫了。”
他低頭看那鞋,針腳細密,鞋面上繡著纏枝蓮,是平兒的手藝。平兒當年跟著王熙鳳,哪用得著自己做鞋?那時的綾羅綢緞堆成山,如今卻要靠繡鞋換米。
“這些鞋……”
“我想著,拿去繡坊換些米。”平兒把鞋往盆里攏了攏,“前幾日繡了雙并蒂蓮的,換了三升米,夠我們娘兒倆吃兩天。這幾雙繡得好些,或許能多換些。”她指了指其中一雙,“這雙是給巧姐繡的,想著厚實些,能過冬。”
寶玉拿起那雙鞋,鞋里絮著舊棉絮,針腳里還夾著幾根線頭。他忽然想起巧姐小時候,穿著虎頭鞋,在院子里追蝴蝶,那時的鞋,鞋底納得厚厚的,鞋面繡著金線,哪像如今,連雙像樣的棉鞋都穿不上。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他放下鞋,“多個人,也能幫你拎著。”
平兒想了想,點了點頭:“也好。只是天冷,二爺您……”
“沒事。”寶玉攏了攏斗篷,“比獄里暖和多了。”
兩人剛走到門口,就見巧姐從屋里跑出來,小臉蛋凍得通紅,手里攥著支干枯的花枝,見了平兒,仰著臉問:“平兒姐姐,你看這花,是不是林姑姑種的那種?”
平兒蹲下身,摸了摸她的頭:“是呢。只是天冷,花謝了。”
巧姐皺著小眉頭,把花枝湊到鼻子前聞了聞,嘟著嘴說:“林姑姑的花是香的,這個怎么不香了?”她說著,眼圈紅了,“是不是因為我們搬家了,花不高興了?”
寶玉的心猛地一揪。他想起黛玉在瀟湘館里,拿著小鋤葬花,那時的花,落了也帶著香,哪像如今,連干枯的花枝都透著寒氣。
“不是的。”他蹲下來,輕輕拿過花枝,“花只是睡著了,等明年春天,就醒了,到時候比林姑姑的花還香。”
巧姐眨了眨眼:“真的嗎?那我能等著它醒嗎?”
“能。”寶玉笑了笑,把花枝插在她的發髻上,“等它醒了,我們就把它種在院子里,讓它天天陪著巧姐。”
巧姐高興地拍著手,忽然打了個噴嚏,平兒趕緊把她抱起來:“快回屋去,凍著了怎么辦?”她對寶玉說,“二爺,我先送她回去,您稍等。”
寶玉點點頭,看著她們進屋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暖了一下。他走到那扇破窗跟前,伸手摸了摸窗框,木頭凍得冰涼,邊緣的毛刺刮得手心生疼。他想起小時候,這屋里擺著賈母的寶座,過年時滿屋子的人,笑語喧天,如今卻只剩空蕩蕩的,連風都懶得留住。
不一會兒,平兒出來了,手里拎著個布包,里面裹著那幾雙鞋。兩人并肩往街上走,雪又開始下了,小朵小朵的,像柳絮似的飄下來,落在頭發上,轉眼就化了。
街上的鋪子大多關著門,偶爾有幾家開著的,也都掛著“今日盤點”的牌子。平兒邊走邊看,嘴里念叨著:“張記繡坊往日這個時候都開著,今兒怎么關了?”
寶玉沒說話。他看見街角的乞丐縮在墻根下,裹著件破爛的棉襖,凍得瑟瑟發抖。他想起茗煙,不知道那孩子有沒有找到落腳的地方。
“前面好像有個繡坊開著。”平兒指著前面,眼睛閃了閃。
寶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有個小小的繡坊,門口掛著個褪色的幌子,寫著“巧手繡坊”。兩人走過去,推門進去,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撲面而來,比外面暖和多了。
店里的老板娘正坐在柜臺后算賬,見了他們,抬起頭,臉上堆著笑:“兩位要點什么?我們這兒有新到的繡線,還有……”話說到一半,看見平兒手里的布包,笑容淡了些,“是來賣繡活的?”
平兒點點頭,把布包放在柜臺上,打開:“您瞧瞧,這些都是我繡的,您給個價。”
老板娘拿起一雙鞋,翻來覆去地看,又捏了捏鞋底:“針腳倒是密,就是線差了些。這雙并蒂蓮的,給你二百文。”
平兒急了:“老板娘,這雙我繡了三天,怎么也得三百文啊。前幾日張記還給我二百五呢。”
“如今生意不好做。”老板娘把鞋放下,“你要是愿意,就留下;不愿意,再去別家問問。”她說著,又拿起那雙給巧姐繡的鞋,“這雙倒是厚實,給你一百五十文吧。”
平兒咬了咬嘴唇,看了看寶玉,見他沒說話,只好點點頭:“行,就按您說的。”
老板娘數了三百五十文錢遞給平兒,把鞋收了起來。平兒接過錢,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,拉著寶玉往外走。
剛出門口,寶玉就說:“這老板娘壓價太狠了,我們再去別家問問。”
平兒搖搖頭:“算了,能換些錢就不錯了。這天越來越冷,再晚了,怕是連米都買不到了。”她說著,往米店的方向走,“前面有家米店,我去換些米,你在這兒等我。”
寶玉點點頭,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,心里像堵了塊石頭。他走到墻根下,靠著墻站著,雪落在身上,漸漸積了薄薄一層。他想起獄里父親的樣子,想起李紈的金釵,想起平兒的繡鞋,忽然覺得,這世道就像那破窗,擋不住風雪,也留不住溫暖。
不一會兒,平兒提著個小布袋回來了,臉上帶著點笑意:“還好,米店還開著,換了五升米,夠我們吃幾天了。”她說著,把布袋遞給寶玉,“二爺,您拎著,我力氣小。”
寶玉接過布袋,沉甸甸的,米香混著雪的寒氣,鉆進鼻孔里。他忽然想起小時候,廚房里飄出的飯香,那時的米,又白又糯,哪像如今,米里還摻著沙子。
兩人往回走,雪下得更大了,路也滑了起來。平兒走得慢,一步一滑,寶玉想扶她,又覺得不妥,只好放慢腳步,陪著她慢慢走。
快到府門口時,就見李紈站在門廊下,手里攥著個紙包,見了他們,眼睛晃了晃:“你們可回來了。”她說著,把紙包遞過來,“我把金釵當了,換了些銀子,還買了些點心,給巧姐和蘭哥兒嘗嘗。”
寶玉打開紙包,里面是幾塊桃酥,已經碎了一半,上面還沾著點灰。他想起小時候,賈母賞的點心,用描金盒子裝著,一塊一塊整整齊齊的,哪像如今,連塊完整的桃酥都成了稀罕物。
“大嫂子,您留著給蘭哥兒吃吧。”他把紙包遞回去。
李紈搖搖頭:“我已經給蘭哥兒留了兩塊。這幾塊,你拿著,路上餓了吃。”她說著,往屋里走,“快進屋吧,外面冷。”
寶玉跟著她們進屋,屋里沒生火,冷得像冰窖。巧姐和賈蘭正坐在炕上,圍著一床舊棉被,見了他們,都從炕上跳下來:“娘,平兒姐姐,你們回來了。”
李紈把點心遞給他們,巧姐拿起一塊桃酥,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,瞇著眼睛笑了:“真好吃。”賈蘭也拿起一塊,小口小口地吃著,沒說話,只是眼睛里有了點光。
寶玉看著他們,忽然覺得,這破窗漏進來的風雪,好像也沒那么冷了。他想起獄里父親那句“好生活著”,或許,活著就是這樣,在風雪里,能有塊點心,能有個人陪著,就夠了。
雪還在下,敲打著破窗,發出“沙沙”的聲響,像一首溫柔的歌。寶玉坐在炕沿上,看著巧姐和賈蘭吃點心,看著李紈和平兒收拾米袋,心里忽然覺得,這日子,雖然苦,卻也藏著點甜。
他不知道明天會怎樣,也不知道這風雪什么時候會停。但他知道,只要他們還在一起,只要這破窗還能擋住點風雪,日子就還能過下去。
就像墻角那支干枯的花枝,雖然現在不香了,可等明年春天,總會抽出新綠,開出更香的花來。
寶玉想著,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。窗外的雪,還在下著,可他覺得,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,開始慢慢融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