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雪,下了三天仍沒停。檐角的冰棱結得有半尺長,像一串串倒懸的水晶,卻冷得能割傷人。
寶玉披著那件打了補丁的青氈斗篷,站在賈母從前住過的榮慶堂廊下,望著階前那棵光禿禿的老海棠——往年這個時候,賈母總愛在廊下擺個暖爐,看著丫頭們掃雪,爐上溫著的棗泥糕冒著甜香,如今暖爐早被抄走了,連廊柱上的描金都被刮得干干凈凈,露出底下灰白的木頭,倒像是誰剝?nèi)チ怂詈笠粚芋w面。
“二爺,這雪再下下去,怕是要壓塌西廂房的頂了。”平兒從外頭進來,手里捧著個銅盆,盆里是剛化的雪水,凍得她手指通紅,指節(jié)處裂著細小的口子,“李奶奶剛才來說,蘭哥兒的棉襖破了個洞,想找塊舊布補補,翻遍了箱子也沒找著。前兒給巧姐納鞋底剩下的碎布,早就拼不出巴掌大的一塊了。”
寶玉點點頭,往屋里走。榮慶堂里空蕩蕩的,只有賈母從前坐的那把紫檀木椅子還在,椅墊早就沒了,露出硬邦邦的木頭,椅角磕掉了一塊,像缺了顆牙。他想起小時候,賴大總跟在賈母身后,腰彎得像個蝦米,手里捧著個茶盤,盤里的蓋碗擦得锃亮,臉上堆著笑,“老太太慢走”“老太太小心腳下”地喊個不停。那時的賴大,穿著體面的綢緞衣裳,手腕上還戴著個翡翠鐲子,是賈母賞的,綠得能映出人影,哪像如今,聽說連件像樣的棉襖都沒有了,前幾日來見他,穿的竟是件打了三四個補丁的粗布短褂,凍得直搓手。
正想著,就聽見院門外傳來爭吵聲,一個蒼老的聲音氣呼呼地喊:“我是你爹!你敢管我?當年若不是我求著老太太給你捐官,你能有今天?”另一個年輕些的聲音帶著怒氣,卻壓著幾分底氣:“爹也不能做這丟人的事!我在任上最講究名聲,您這一鬧,豈不是讓同僚指著我的脊梁骨罵?”
寶玉和平兒對視一眼,都走出了榮慶堂。只見院門口,賴大正被一個穿著七品官服的年輕人拽著胳膊,兩人拉拉扯扯的。那年輕人的官服雖新,袖口卻磨得起了毛,腰間的玉帶也是假的,看著像塊染了色的木頭。寶玉認得他,是賴大的兒子賴尚榮,去年剛捐了個官,在外地做知縣,聽說官聲還不錯,怎么突然回來了?
“這不是尚榮嗎?”寶玉走上前,“什么時候回來的?怎么不提前說一聲,也好讓下人打掃間屋子。”
賴尚榮趕緊松開手,拱手道:“寶二爺。卑職昨日剛到京,原想回來看看家父家母,沒想到……”他說著,瞪了賴大一眼,眼神里又氣又急,“沒想到家父竟做出這等事來!”
賴大掙開兒子的手,喘著粗氣,胸口起伏得厲害,指著他罵:“我做什么事了?我偷了還是搶了?那皮裘是老太太賞我的,壓在箱底快十年了,耗子都咬出洞來了,我留著也是浪費,換些銀子怎么了?能給你娘抓兩副藥,能讓你媳婦和孫子不餓肚子,有錯嗎?”
“那是老太太賞的!”賴尚榮提高了聲音,臉漲得通紅,“是榮國府的體面!您忘了當年老太太怎么說的?‘這皮裘跟著我?guī)资辏娏怂拖褚娏宋乙粯印趺茨苣萌ベu了?傳出去,人家不說我賴尚榮是忘恩負義的東西嗎?說我靠著榮國府發(fā)家,如今倒變賣起主子的恩典來了!”
寶玉這才注意到,賴大手里拎著個黑布包,鼓鼓囊囊的,用細麻繩捆著,看形狀像是件皮裘。他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賈母生前最寶貝的那件紫貂皮裘,是當年圣上賞的,毛長而軟,摸上去像一團云,聽說抄家時被賴大藏在了炕洞里,才沒被搜走,難道……
“賴大,你手里拿的是……”寶玉話沒說完,賴大就把布包往身后藏,胳膊肘撞到了門框上,疼得他齜牙咧嘴,嘴里卻嘟囔著:“沒什么,就是件舊衣裳,我想著拿去給收破爛的,換兩個銅板買斤雜面。”
賴尚榮卻上前一步,對寶玉說:“寶二爺,您別被他騙了!他手里拿的是老太太那件紫貂皮裘!我剛才在門口撞見他,正往城南的‘聚寶當鋪’走呢,那當鋪的王掌柜是我同鄉(xiāng),昨日還跟我念叨,說最近總有人拿些舊宅子里的東西去當,估摸著就是這些日子從府里流出去的。”
賴大急了,跳著腳罵:“你個小兔崽子!我養(yǎng)你這么大,供你讀書,給你請先生,為了給你捐這個官,我把老太太賞的那對銀瓶都當了,你現(xiàn)在倒管起我來了!這府里都成什么樣了?三天兩頭沒米下鍋,你娘咳得直不起腰,郎中來看了,說再不抓藥就熬不過這個冬天,我不賣這皮裘,難道讓我們?nèi)茵I死、病死嗎?”他說著,眼圈子紅了,聲音也帶上了哭腔,“我昨天去看你娘,她攥著我的手說‘老頭子,我不礙事,省點錢給孫子買個窩頭吧’,你讓我怎么聽這話?”
賴尚榮的臉漲得通紅,嘴唇動了動,想說什么,最終卻嘆了口氣,聲音軟了下來:“爹,我知道家里難。上月我剛寄了二十兩銀子回來,怎么就……”
“怎么就沒了?”賴大搶過話頭,氣呼呼地說,“你以為那點銀子經(jīng)花嗎?抓兩副藥就去了一半,買了一斗米,剩下的還不夠給孫子買件薄棉襖!你媳婦為了省柴,天天啃冷窩頭,牙都掉了兩顆,你知道嗎?”
賴尚榮的頭低了下去,半天沒說話,過了好一會兒,才從懷里掏出一個錢袋,沉甸甸的,遞給賴大:“這里有五十兩銀子,是我這半年攢下的俸祿,您先拿著,給我娘治病,買些米糧,再給我媳婦和孫子添件衣裳。不夠的話,我再想辦法,我去跟同僚借點,總能湊出來。這皮裘,您給我收回去,就算壓箱底,爛了、壞了,也不能拿去當!”
賴大看著錢袋,又看了看兒子,嘴唇哆嗦著,半天沒說出話來。那錢袋是用云錦做的,上面繡著團花,是賴尚榮做了官后才換上的,他以前總說“做官就得有做官的樣子”。過了好一會兒,賴大才接過錢袋,往懷里一揣,卻把布包往地上一扔:“這皮裘我不要了!你要你拿去!你愛給誰給誰!我老婆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我饒不了你!”說完,一跺腳,頭也不回地往府里走,走得急了,在雪地上滑了一下,差點摔倒,他罵了句“這破雪”,扶著墻,踉踉蹌蹌地去了。
賴尚榮撿起布包,拍了拍上面的雪,打開一看,里面果然是件紫貂皮裘,毛色雖然有些暗淡,邊緣處磨得有些發(fā)亮,但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色,皮子厚實,摸上去仍帶著幾分柔滑。他捧著皮裘,眼圈紅了,對寶玉說:“寶二爺,讓您見笑了。家父也是一時糊涂,他這輩子沒讀過多少書,眼里只看得見眼前的難處,不知道什么叫體面,什么叫感恩。”
寶玉搖搖頭:“不怪他。這日子,誰都不容易。”他看著賴尚榮手里的皮裘,想起賈母穿著它,在雪地里賞梅的樣子,那時的賈母,精神矍鑠,戴著赤金鑲寶的抹額,手里拄著根龍頭拐杖,笑聲朗朗,震得梅枝上的雪都落了下來,哪想最后臥床時,瘦得只剩一把骨頭,蓋著件舊棉被,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“這皮裘……”寶玉說,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。留著吧,府里連飯都吃不上了,留件皮裘有什么用?難道能當飯吃?賣了吧,又確實像賴尚榮說的,是榮國府的體面,是老太太的恩典,是這破敗宅院里少有的還能念想的東西。
賴尚榮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,說:“寶二爺,這皮裘我先替府里收著。我在任上租了間院子,帶地窖的,能存東西,等將來府里好了,再還給府里。要是一直不好……”他頓了頓,聲音低了些,“就留著給蘭哥兒,讓他記住,曾經(jīng)有過這么一位老太太,有過這么一個榮國府,也曾風光過,也曾有過溫暖的時候。”
寶玉點點頭:“也好。”他看著賴尚榮,忽然覺得,這個靠著榮國府捐官的年輕人,身上倒有幾分骨氣,不像他父親那樣,只知道趨炎附勢。記得當年賴尚榮剛捐官時,賴大擺了幾十桌酒,請了府里的主子奴才去吃,席間賴尚榮說的盡是些“將來定要報答老太太和寶二爺”的話,那時只當是客套,如今看來,倒不全是虛言。
“尚榮,你這次回來,能待多久?”寶玉問。
“卑職明日就得回去。”賴尚榮說,“衙門里還有事,前幾日剛接到公文,說縣里鬧了蝗災,得趕緊回去處理。只是家父……”他嘆了口氣,“我實在不放心。他那性子,一根筋,又好面子,真要是餓急了,指不定還會做出什么事來。”
“你放心回去吧。”寶玉說,“你爹這邊,我會照看的。府里雖然難,但勻出一口飯給他還是有的。你娘的病,我也會讓平兒去請個好點的郎中看看,藥錢我來想辦法。”
賴尚榮拱手道:“多謝寶二爺。那卑職告辭了。”他捧著皮裘,轉(zhuǎn)身往外走,走了幾步,又停下,回頭望了一眼榮國府的大門,那扇曾經(jīng)朱紅閃亮的大門,如今漆皮剝落,露出底下的木頭,像一張蒼老的臉。他的眼神復雜,像是有留戀,又像是有無奈,最終還是嘆了口氣,緊了緊手里的皮裘,走了。
寶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。他撿起地上的黑布,抖了抖上面的雪,那布是用粗麻布做的,邊緣處打著補丁,像是用舊了的口袋布。他對平兒說:“把這布收起來吧,或許還能做點什么。給蘭哥兒補棉襖,用得上。”
平兒接過布,點點頭,往屋里走。寶玉卻站在原地,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,雪花落在他的斗篷上,簌簌作響。他忽然想起賴大剛才的話——“這府里都成什么樣了?三天兩頭沒米下鍋”。他想起李紈典釵換束脩,想起平兒繡鞋換米,想起巧姐凍腫的腳,穿著雙舊棉鞋,鞋頭破了個洞,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,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。
“二爺,外面冷,進屋吧。”平兒從屋里出來,手里拿著件舊棉襖,給寶玉披上,那棉襖是當年襲人給他做的,里面的棉絮已經(jīng)板結了,“賴大進了他以前住的那間小廚房,怕是在里面生氣呢。我剛才路過,聽見他在里面砸東西,像是把什么碗摔了。”
寶玉“嗯”了一聲,往小廚房走去。那間小廚房以前是賴大一家住的,一間不大的屋子,隔成了里外兩間,外面做飯,里面住人。抄家后被收了回來,里面空蕩蕩的,只有一張破桌子和兩條長凳,桌子腿斷了一根,用塊石頭墊著。賴大正坐在長凳上,低著頭,肩膀一抽一抽的,面前的地上,碗碴子撒了一地,像是他碎掉的體面。
寶玉走進去,在他對面坐下,沒說話。賴大抬起頭,看見寶玉,趕緊用袖子擦了擦臉,袖子上沾著灰,把臉擦得一道一道的,他笑了笑:“二爺怎么來了?讓您見笑了。我這脾氣,就是改不了,一著急就愛摔東西,年輕時在府里,也就老太太能容我這臭脾氣。”
“賴大,”寶玉輕聲說,“尚榮說得對,那皮裘不能賣。但你說得也對,日子總得過下去。”他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,放在桌子上,那銀子是他把襲人留下的那支纏絲瑪瑙簪子當了換來的,本想留著應急,“這是我剛從當鋪贖回來的,你拿著,給你老伴治病,買些米糧。不夠的話,再來找我。”
賴大看著銀子,又看了看寶玉,嘴唇哆嗦著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那銀子不大,卻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,像顆沉甸甸的心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拿起銀子,往懷里一揣,“撲通”一聲跪在地上,給寶玉磕了個頭,額頭磕在冰冷的地上,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:“二爺,您的大恩大德,我賴大這輩子都忘不了!我不是人,我不該打那皮裘的主意……那皮裘是老太太賞的,是您家的恩典,我就是餓死,也不能動它啊!”
“起來吧。”寶玉扶起他,他的胳膊凍得像根冰棒,“誰都有難處的時候。只是賴大,”他看著他,“這榮國府雖然敗落了,但有些東西,不能丟。比如良心,比如骨氣。就像這雪地里的草,看著枯了,根還在土里,等春天來了,總能發(fā)芽。”
賴大點點頭,抹了把眼淚,眼淚落在胡子上,凍成了小冰粒:“二爺,我知道了。從今往后,我再也不做這種丟人的事了。我明天就去找個活干,哪怕是去扛大包、掃大街,也能掙口飯吃,總比變賣主子的恩典強。”
寶玉笑了笑:“也不至于去扛大包。府里西廂房的頂該修了,院子里的雪也該掃了,我讓管家找你,給你算工錢,總比在外頭受凍強。”他站起身,“我先走了,你也早點回去吧,你老伴還等著呢。”
賴大點點頭,送寶玉到門口。寶玉走出小廚房,回頭望了一眼,只見賴大還站在門口,望著他的背影,像一尊雪人。雪花落在他的頭上、肩上,很快積了薄薄一層,他卻渾然不覺。
風雪還在繼續(xù),榮國府的屋檐下,冰棱又長長了幾分,像一把把懸著的刀。寶玉攏了攏身上的棉襖,往榮慶堂走去。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,也不知道這風雪什么時候會停。但他知道,只要還有像賴尚榮那樣有骨氣的人,還有像賴大那樣能知錯就改的人,還有像李紈、平兒那樣堅守的人,這榮國府,就還有希望。
就像那棵老海棠,雖然現(xiàn)在光禿禿的,枝椏上還掛著冰棱,但等春天來了,總會抽出新枝,開出新花,那時的花香,或許比往年更濃。
雪,還在下著,落在他的斗篷上,簌簌作響,像一首溫柔的歌,唱著那些還沒被遺忘的溫暖和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