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雪總算歇了，天卻冷得更兇。檐下的冰棱凍得如利劍般筆直，日頭掛在灰蒙蒙的天上，像塊沒燒透的炭，連影子都吝于施舍。寶玉踩著凍得硬邦邦的雪，往邢夫人住的秋爽齋走——方才平兒來說，趙姨娘在那邊哭鬧，說廚房里分的粥不夠，吵著要找主子評理。

剛轉過抄手游廊，就聽見一陣尖利的哭喊，混著碗碟摔碎的脆響，刺得人耳膜發疼。“你個小畜生！那是我留著的粥！”趙姨娘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，“我辛辛苦苦熬了半宿，你倒好，端起來就灌，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娘？”

“娘？你也配當娘？”賈環的聲音又急又狠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粗糲，“這些日子你藏了多少好東西？前天我看見你偷偷吃饅頭，昨天又把平兒給的咸菜掖在袖里，現在倒跟我搶這碗稀粥！”

寶玉加快腳步，掀簾進了秋爽齋的外間。只見地上潑著大半碗粥，米粒混著雪水濺得到處都是，一只粗瓷碗摔成了兩半。趙姨娘披頭散發地撲在賈環身上，指甲往他胳膊上抓，賈環則攥著個空碗，使勁往外推，兩人扭作一團，哪里還有半點母子模樣。

邢夫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，手里捻著串佛珠，眼皮都沒抬，仿佛眼前的鬧劇與她無關。她身上那件醬色緞面棉襖，領口沾著塊油漬，卻比趙姨娘那件打了補丁的灰布襖體面多了。旁邊站著周瑞家的，縮著脖子，一臉為難，見了寶玉，像是見了救星，忙道：“寶二爺您可來了，這娘倆從大清早鬧到現在，勸都勸不住。”

“都住手！”寶玉喝了一聲，聲音不大，卻帶著股子沉勁。

趙姨娘和賈環都住了手，回過頭看他。趙姨娘臉上掛著淚，顴骨上有塊青紫，不知是自己撞的還是被賈環打的；賈環的頭發亂得像雞窩，嘴角沾著點粥漬，眼里滿是不服氣，梗著脖子道：“寶二爺來評評理！她藏著粥不給我吃，還打我！”

“你胡說！”趙姨娘跳著腳罵，“那粥是我給你弟弟留的！你弟弟昨天就沒吃東西，再不吃點東西，怕是要餓死了！”她說著，往里屋指了指——賈蘭的弟弟賈菌，才三歲，生下來就體弱，這幾日凍餓交加，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。

寶玉皺了皺眉，往地上看了看，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，米粒屈指可數，大概是用少許米糠摻了些野菜煮的。他心里發酸，想起從前府里的粥，不是燕窩粥就是碧梗粥，哪吃過這種東西？

“周瑞家的，”寶玉對周瑞家的說，“再去廚房端點粥來，給賈菌送去。”

周瑞家的面露難色：“二爺，不是奴才不肯，實在是廚房里沒米了。李奶奶剛才來說，連米糠都快沒了，今天的粥，還是用昨天剩下的鍋底湊的。”

寶玉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想起昨日賴大說的“三天兩頭沒米下鍋”，原以為只是夸張，沒想到竟窘迫到這種地步。

“沒米了？”趙姨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，尖聲叫道，“那賈政呢？他不是還有官俸嗎？他把銀子都藏哪去了？還有你，寶二爺，你手里肯定有錢，你給我點銀子，我給我孫子買點吃的！”她說著，就往寶玉跟前湊，伸手要去拉他的袖子。

“你放肆！”寶玉往后退了一步，避開她的手，“父親在獄里受苦，哪來的官俸？我手里的銀子，早就給賴大他老伴抓藥了，如今也是兩手空空。”

“空空？我才不信！”趙姨娘撇著嘴，一臉不屑，“你們這些主子，哪會真的沒錢？不過是藏起來不給我們這些下人罷了！想當年，老太太在的時候，哪回不是大魚大肉？如今老太太不在了，你們就把我們當奴才使喚，連口粥都不給吃飽！”

賈環在一旁幫腔：“就是！我聽茗煙說，前幾天賴大還拿著老太太的皮裘去當，肯定換了不少銀子，都被你們分了！”

“你少胡說！”寶玉的臉沉了下來，“那皮裘根本沒當，被尚榮收起來了。賴大一家的日子，比你們還苦！”

“苦？誰信啊！”趙姨娘冷笑，“他是管家，手里肯定有油水！不像我們，爹不疼娘不愛，連口飽飯都吃不上！”她說著，又開始哭哭啼啼，“我這命怎么這么苦啊！年輕的時候被老爺冷落，老了又被你們欺負，連口粥都喝不上……”

邢夫人終于放下了佛珠，慢悠悠地開口了，聲音里帶著股子陰陽怪氣：“趙姨娘，你也別光顧著哭，這府里誰不苦？我老婆子不也天天喝這種稀粥？倒是有些人，拿著府里的東西去貼補外人，把好好的一個家都敗光了，如今倒怪起別人來了。”

趙姨娘一聽，不哭了，瞪著邢夫人道：“邢夫人您這話是什么意思？誰拿府里的東西貼補外人了？”

“誰心里清楚。”邢夫人瞥了寶玉一眼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，“有些人啊，表面上看起來慈善，背地里卻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。就說前幾日，有人看見寶玉去獄里看賈政，兩人說了半天話，誰知道是不是在商量著怎么把藏起來的銀子轉移出去？”

寶玉又驚又氣：“邢夫人您怎么能這么說？我和父親清清白白，從來沒藏過什么銀子！”

“清白？”邢夫人哼了一聲，“清白的人會在這個時候去看一個犯官？我看啊，你們就是在密謀著什么！說不定，賈政私藏的那些‘逆書’，就是你幫著藏的！”

“逆書？”趙姨娘眼睛一亮，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，“邢夫人您說的是真的？賈政藏了逆書？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啊！我們可不能被他連累了！”

賈環也跟著嚷嚷：“對！我們要去告官！把他藏逆書的事說出去，說不定還能得點賞錢！”

“你們瘋了嗎？”寶玉又氣又急，渾身發抖，“那是我父親！你們怎么能這么說他？他根本沒藏什么逆書！”

“有沒有，搜一搜就知道了。”邢夫人站起身，理了理衣襟，“我這就去報官，讓官差來搜一搜，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逆書。要是沒有，也能還你們一個清白，省得讓人背后說閑話。”她說著，就要往外走。

“邢夫人！”寶玉攔住她，“您不能這么做！父親已經夠苦了，您就別再給他添罪了！”

“添罪？我這是在救大家！”邢夫人推開他的手，冷冷地說，“要是真有逆書，被查出來，我們一個都跑不了！與其到時候被連累，不如現在主動報官，還能落個從輕發落！”她說著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，周瑞家的猶豫了一下，也跟了上去。

趙姨娘和賈環對視一眼，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神色。趙姨娘拉著賈環的手道：“兒子，我們也跟去看看！說不定真能得點賞錢，到時候娘給你買肉吃！”

賈環點點頭，兩人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，臨走時，賈環還不忘狠狠地瞪了寶玉一眼。

屋里只剩下寶玉一個人，地上的粥漬已經凍成了冰，像一塊丑陋的傷疤。他只覺得渾身發冷，比在雪地里還要冷。他想不通，邢夫人怎么能這么狠心？趙姨娘和賈環怎么能這么自私？他們都是一家人啊，怎么能為了一點好處，就互相陷害？

正愣著，平兒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，臉色蒼白：“二爺，不好了！邢夫人真的去報官了，說老爺藏了逆書，官差已經在來的路上了！”

寶玉的心猛地一沉，像是掉進了冰窟窿。這下麻煩大了，賈政本就因為抄家的事被關在獄里，要是再被安上一個藏逆書的罪名，恐怕就真的性命難保了。

“平兒，快，我們去攔著官差！”寶玉拉著平兒就往外走。

“攔不住了，”平兒搖搖頭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，“官差已經進府了，正在往這邊來呢。”

寶玉停下腳步，只覺得天旋地轉。他看著空蕩蕩的屋子，看著地上的粥漬和碎碗，忽然覺得，這榮國府就像一個破碗，已經被摔得粉碎，再也拼不起來了。

“二爺，我們該怎么辦啊？”平兒哭著問。

寶玉深吸一口氣，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。他知道，現在哭也沒用，必須想辦法救父親。

“平兒，你快去告訴李紈，讓她帶著蘭哥兒和賈菌躲起，千萬別出來。”寶玉說，“我去應付官差。”

“二爺，您一個人怎么應付啊？”平兒擔心地說。

“放心吧，我自有辦法。”寶玉拍了拍她的手，眼神堅定，“我不會讓父親再受委屈的。”

平兒點點頭，擦干眼淚，轉身往外跑。寶玉整理了一下衣服，深吸一口氣，也往外走去。他知道，接下來要面對的，可能是他這輩子最難的一關，但他不能退縮。為了父親，為了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家，他必須撐下去。

官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，帶著冰冷的鐵鏈聲，像是在敲打著每個人的心。寶玉站在院子里，望著越來越近的官差，挺直了脊梁。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，但他知道，他必須勇敢面對。

雪又開始下了，細小的雪粒落在他的頭上、肩上，帶來刺骨的寒意。但他的心，卻比這風雪更冷。他忽然想起父親在獄里說的那句話：“好生活著。”原來，好好活著，竟是這么難的一件事。

但再難，也得活著。

寶玉想著，握緊了拳頭，迎著官差走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