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官差剛走,天就暗了下來。雪粒子打在殘窗上“噼啪”作響,像誰在用指甲刮著玻璃。
寶玉站在秋爽齋的廊下,望著官差遠去的方向,后背的棉襖早被冷汗浸得透濕——幸好沒搜出什么“逆書”,只把賈政從前批注的幾本舊書抄走了,說是要“細細查驗”。
“二爺,喝點熱水暖暖吧。”平兒端著個豁口的粗瓷碗過來,碗里的水冒著熱氣,飄著點焦糊味,想來是用炭火底子煨的。
寶玉接過碗,指尖觸到碗沿的冰涼,才覺出渾身的冷。他喝了口熱水,那點暖意剛到喉嚨,就被心里的寒氣逼了回去。“平兒,李紈她們藏好了?”
“藏好了,在稻香村的柴房里,用草垛擋著呢。”平兒往左右看了看,壓低聲音,“蘭哥兒不放心,總往外探頭,被李奶奶按住了。”
寶玉點點頭,心里稍安。方才官差搜查時,他故意引著他們在榮慶堂打轉(zhuǎn),拖延了時辰,才讓李紈她們有機會躲起來。只是賈環(huán)和趙姨娘,像兩條聞到血腥味的狗,跟在官差身后東指西畫,恨不能從墻縫里找出點“罪證”來,最后被官差嫌“聒噪”,搡了個趔趄,才算安分。
“二爺,您看那是不是茗煙?”平兒忽然指著街對面,聲音發(fā)顫。
寶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——街對面的墻根下,縮著個乞丐,破棉襖爛得露出棉絮,頭發(fā)結(jié)成氈片,正盯著榮國府的大門直瞅。那身形,那總愛梗著的脖子,倒有十分像茗煙。
“茗煙?”寶玉試探著喊了一聲。
那乞丐猛地抬頭,渾濁的眼睛里迸出微光,踉蹌著撲過結(jié)冰的街面,腳下一滑,“啪”地摔在雪地里,卻顧不上揉膝蓋,連滾帶爬地沖到門口,嘶啞著喊:“爺!真的是您!”
果然是茗煙。寶玉心里一酸,趕緊打開虛掩的門:“快進來。”
茗煙撲進門,剛要磕頭,卻被門檻絆了個結(jié)實,下巴磕在凍硬的地上,滲出血絲。他也不顧,仰著臉笑,笑得眼淚都出來了:“爺,總算找著您了!我就知道能找著您!”
平兒趕緊扶他起來,往他手里塞了個窩頭——那是方才沒被賈環(huán)搶去的,用雜面摻了野菜做的,硬得能硌掉牙。茗煙接過來,也不掰,抱著就往嘴里塞,噎得直翻白眼,平兒遞過熱水,他咕咚咕咚灌了半碗,才算順過氣。
“你這是……”寶玉看著他身上的破洞,心里發(fā)堵。自從茗煙被他打發(fā)去給襲人送東西,后來聽說他在路上被兵痞搶了,下落不明,原以為……
“爺,我沒事。”茗煙抹了把嘴,窩頭渣沾在胡子上,倒像開了朵白花,“就是路上耽擱了。我先去了襲人姑娘家,她讓我給您帶句話,說……說她挺好,讓您別惦記。”他說著,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,層層打開,是半塊桂花糖糕,已經(jīng)硬得像石頭,“這是她給您留的,說您小時候愛吃。”
寶玉捏著那糖糕,指尖能摸到上面細密的裂紋。他想起襲人臨走時,紅著眼圈說“茗煙這孩子心實,讓他跟著您,我放心”,如今看來,果然沒看錯人。
“你怎么找到這兒的?”寶玉問。
“我打聽了半個月。”茗煙咧嘴笑,露出顆豁牙,“先去了咱們府原來的后門,被看門人趕了出來;又去了北靜王府附近蹲了三天,想問問水溶爺知不知道您的下落,結(jié)果連王府的邊都沒摸著;昨天聽人說榮國府還有人住著,就趕緊奔過來了,在對過墻根蹲了一夜,就怕錯過了您。”他說著,忽然想起什么,從破棉襖里掏出個小布包,“對了爺,這是您讓我給獄里老爺子捎的那包煙葉,我沒敢弄丟,藏在懷里焐著呢。”
那煙葉用油紙包得嚴實,還帶著點體溫。寶玉想起前幾日探監(jiān)時,賈政望著別人抽煙,喉結(jié)動了動,他便讓茗煙去買些來,沒想到這孩子竟一路貼身藏著。
“傻小子,”寶玉拍了拍他的肩膀,聲音發(fā)啞,“你就不怕被人搶了?”
“誰敢搶爺?shù)臇|西!”茗煙梗著脖子,眼里的光像團小火苗,“有回在廟里歇腳,有個要飯的想搶,被我一拳打跑了!爺您忘了?您說我心凈,藏東西最穩(wěn)妥。”
寶玉想起這話是那年在櫳翠庵說的。當(dāng)時妙玉嫌茗煙“俗氣”,不讓他進殿,寶玉便笑著打圓場:“他看著糙,心凈著呢。”沒想到這孩子記了這么多年。
正說著,就聽見院門口有人罵罵咧咧的。“娘的,連口熱粥都喝不上,那姓賈的肯定把好東西藏起來了!”是賈環(huán)的聲音。緊接著是趙姨娘的尖嗓子:“小聲點!被聽見了又要挨罵!咱們?nèi)ゲ穹糠f不定能找到點米糠!”
茗煙的臉一下子沉了,攥著拳頭就往外沖:“這倆混蛋!爺都這樣了,他們還惦記著偷東西!”
“回來!”寶玉拉住他,“別惹事。”
“可他們……”
“讓他們?nèi)ァ!睂氂裢穹康姆较颍凵窭涞孟癖安穹坷锍瞬荻猓裁炊紱]有。”
茗煙還想說什么,卻被平兒拽了拽袖子。平兒朝他使了個眼色,又指了指寶玉發(fā)白的臉,茗煙這才悻悻地坐下,嘴里卻還嘟囔著:“等我哪天撞見他們單獨出來,非揍得他們認不出北!”
沒過多久,就聽見柴房那邊傳來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,接著是趙姨娘的咒罵:“死耗子!嚇老娘一跳!”隨后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,想來是沒找到東西,灰溜溜走了。
茗煙“呸”了一聲:“這倆貨,就該餓肚子!”他轉(zhuǎn)向?qū)氂瘢劬﹂W了閃,“爺,我這一路上,聽人說老爺子在獄里受了不少罪,是不是真的?”
寶玉點點頭,沒說話。賈政在獄里的光景,他不敢細說,怕茗煙這直性子聽了,真敢闖到順天府去鬧。
“爺,您別愁。”茗煙從懷里掏出個錢袋,抖了抖,倒出三枚銅板,還有半塊碎銀子,“這是我這半個月攢的。我給人扛大包,給鋪子掃雪,還幫人看孩子,總算攢了點,您先拿著給老爺子打點打點。”
那碎銀子邊緣不規(guī)整,像是從大塊銀子上鑿下來的,上面還沾著點泥。寶玉看著那三枚銅板,綠銹斑斑的,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,忽然想起從前,茗煙替他買胭脂,隨手就能掏出一錠銀子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“你自己留著吧。”寶玉把錢推回去,“獄里那邊,我已經(jīng)托人打點過了。你剛回來,該買點吃的,添件衣裳。”
“我不用!”茗煙把錢塞回寶玉手里,梗著脖子道,“爺您忘了?那年我在園子里偷摘杏子,被李奶奶逮住,是您替我挨的罵;我娘生病,是您給的銀子請郎中。我茗煙不是忘恩負義的人!”他說著,眼圈紅了,“爺您總說我心凈,其實我知道,我就是個混小子,也就您不嫌棄我。”
寶玉捏著那冰涼的碎銀子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。他想起那年在桃花樹下,茗煙偷偷給他遞過一包“西洋糖”,說“襲人姑娘不讓吃,我給您藏著呢”;想起他帶著自己去城外的尼庵,看那些“沒頭沒腦”的戲文;想起他總是“爺、爺”地喊著,聲音里的熱乎勁,比炭火還暖。
“傻小子,”寶玉笑了笑,把銀子揣進他懷里,“我知道你的心意。但你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,怎么跟著我?先去洗把臉,換件衣裳,咱們再商量。”
茗煙這才咧開嘴笑了,露出那顆豁牙:“哎!”他剛要起身,卻又想起什么,從破棉襖里掏出個小布偶,遞了過來,“爺,這個給您。我在路邊撿的,看著像您以前玩的那個‘泥人張’捏的。”
那布偶是用碎布縫的,腦袋是個核桃,身子是個小布卷,胳膊腿是兩根細柴棍,丑得有點可愛。寶玉接過來,捏在手里,忽然覺得,這丑布偶比當(dāng)年北靜王送的那個玉麒麟還稀罕。
“平兒,找件舊衣裳給他。”寶玉對平兒說。
平兒點點頭,轉(zhuǎn)身往里屋走。茗煙搓著手,嘿嘿地笑,眼睛在屋里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看見地上的粥漬和碎碗,臉又沉了下去:“爺,這是那倆混蛋干的?”
寶玉沒說話,算是默認。
“等我吃飽了,非去找他們算賬不可!”茗煙攥著拳頭。
正說著,就聽見院門口傳來賈環(huán)的聲音:“娘,我剛才好像看見茗煙那小子了!他肯定是來偷東西的!”
緊接著是趙姨娘的尖嗓子:“真的?那可得抓住他!說不定他身上有銀子!”
茗煙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,剛要沖出去,被寶玉一把拉住:“別沖動。”
“爺!”
“聽我的。”寶玉的聲音沉了下來,“他們就是想激怒你,好趁機訛點東西。”
茗煙這才強壓下火氣,但胸脯還是氣得一鼓一鼓的。
賈環(huán)和趙姨娘已經(jīng)進了院子,看見茗煙,眼睛都亮了。賈環(huán)指著他罵道:“好你個茗煙!竟敢回來偷東西!我看你是活膩了!”
趙姨娘也跟著嚷嚷:“快把你身上的銀子交出來!不然我就喊官差了!”
茗煙冷笑一聲:“我偷東西?我看你們才是想偷東西!爺好心收留你們,你們倒恩將仇報,到處說爺?shù)膲脑挘€想害老爺子!”
“你胡說!”賈環(huán)跳著腳罵,“我們那是為了大家好!萬一真有逆書,被你們連累了怎么辦?”
“逆書?我看你們就是心術(shù)不正!”茗煙往前一步,瞪著賈環(huán),“當(dāng)年你把蠟燭油滴在爺?shù)臅希俏姨婺惚车暮阱仯荒阃盗诵戏蛉说你y釵,是我?guī)湍悴仄饋淼摹D阃苏l喂你長大的?忘了誰在你被下人欺負的時候,替你出頭的?”
賈環(huán)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,梗著脖子道:“那、那都是以前的事了!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!這府里都快完了,誰還顧得上誰!”
“你混蛋!”茗煙再也忍不住,一拳打在賈環(huán)臉上。賈環(huán)“哎喲”一聲,捂著臉倒在地上。
趙姨娘尖叫著撲上來:“你敢打我兒子!我跟你拼了!”
茗煙側(cè)身躲過,指著她罵:“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!整天就知道搬弄是非,挑撥離間!要不是你,爺能受這么多委屈?”
寶玉趕緊上前拉住茗煙:“別打了!”
平兒也從屋里出來,見狀趕緊去拉趙姨娘:“趙姨娘,別鬧了!再鬧官差又來了!”
趙姨娘一聽“官差”,果然消停了些,但還是指著茗煙罵罵咧咧。賈環(huán)從地上爬起來,捂著臉,惡狠狠地瞪著茗煙:“你給我等著!我這就去報官,說你私闖民宅,還打人!”
“你去啊!”茗煙梗著脖子,“我倒要讓官差評評理,看看誰是好人,誰是混蛋!”
賈環(huán)被他唬住了,站在原地不敢動。趙姨娘拉了拉他的袖子,低聲道:“兒子,算了,咱們斗不過他們。先走吧,等以后有機會再說。”
賈環(huán)這才狠狠地瞪了茗煙一眼,跟著趙姨娘灰溜溜地走了。
看著他們的背影,茗煙還在氣呼呼地喘氣。寶玉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行了,別氣了。跟他們計較,掉價。”
茗煙這才點點頭,撓了撓頭,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爺,我是不是又給您惹麻煩了?”
“沒有。”寶玉笑了笑,“打得好。有些人,就是欠教訓(xùn)。”
平兒把一件舊棉襖遞過來:“茗煙,快換上吧。這是以前襲人姑娘給你做的,還沒穿過呢。”
茗煙接過棉襖,是件青布棉襖,針腳細密,還帶著點漿洗過的硬挺。他摸了摸,眼睛又紅了:“襲人姑娘……”
“別多想了。”寶玉說,“先換上,暖和暖和。”
茗煙點點頭,趕緊把破棉襖脫下來,換上新棉襖,大小正合適。他活動了胳膊,嘿嘿地笑:“真暖和。還是襲人姑娘的手藝好。”
寶玉看著他,忽然覺得,這破敗的榮國府里,因為多了這么個心實的傻小子,似乎也沒那么冷了。
雪還在下,敲打著殘窗,發(fā)出“噼啪”的聲響。但寶玉知道,只要身邊還有這些真心待他的人,再大的風(fēng)雪,他也能扛過去。
“茗煙,”寶玉說,“明天跟我去趟獄里,給老爺子送點煙葉。”
“哎!”茗煙響亮地應(yīng)了一聲,眼里的光像團小火苗,在昏暗的屋里,亮得格外顯眼。
寶玉看著他,忽然想起父親在獄里說的那句話:“好生活著。”他想,或許,好好活著,就是身邊有幾個能交心的人,能一起扛過這寒冬,等著春天的到來。
窗外的雪,似乎小了些。遠處傳來幾聲狗吠,在這寂靜的夜里,竟有了幾分生氣。寶玉握緊了手里的丑布偶,覺得心里那塊被寒冰凍住的地方,開始慢慢融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