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后半夜,雪又下了起來。細(xì)碎的雪粒落在窗欞上,像春蠶啃食桑葉般沙沙作響,把殘冬的寒意滲進(jìn)每一道縫隙。寶玉躺在炕上,蓋著兩床打了補(bǔ)丁的舊棉絮,棉絮里的棉絨早已板結(jié),冷風(fēng)從針腳縫隙鉆進(jìn)來,貼在皮膚上像冰碴子。他翻了個身,炕席的篾條硌得后背生疼——這張炕原是丫鬟們住的,抄家后主子們擠在一起,從前的精致陳設(shè)早被搬空,只剩這張破舊的炕還能將就。
“爺,您還沒睡?”外間傳來平兒輕手輕腳的聲響,接著是碗碟碰撞的清脆聲,“我溫了點(diǎn)米湯,您喝點(diǎn)暖暖身子。灶膛里還剩點(diǎn)炭火,煨了小半個時辰,還沒涼透?!?/p>
寶玉應(yīng)了聲,撐著坐起來??谎乇鶝觯瑒傄徽词志兔偷乜s回。平兒端著個粗瓷碗進(jìn)來,碗沿缺了個小口,是前幾日被賈環(huán)摔破的,里面的米湯冒著微弱的熱氣,浮著幾粒煮爛的米粒,沉在碗底的還有點(diǎn)焦糊。“這是下午煮粥剩下的,李奶奶說給蘭哥兒留著,我看您沒吃多少,就先給您端來了。”
寶玉接過碗,指尖觸到溫?zé)岬耐氡?,心里泛起一絲暖意。他小口喝著米湯,米粒糙得剌嗓子,混著焦糊味,卻比前幾日的野菜粥強(qiáng)了不少。“茗煙睡熟了?”
“熟了,正打呼呢。”平兒笑了笑,眼角的細(xì)紋里還帶著疲憊,她捋了捋耳邊散亂的頭發(fā),那支舊銀簪松了,快要墜下來,“我給他鋪了三層干草,還把您那件沒補(bǔ)丁的舊夾襖蓋在他身上,應(yīng)該凍不著。這孩子也是苦,沾著草就睡著了,手里還攥著您給的那半塊糖糕,攥得緊緊的,生怕被人搶了?!?/p>
寶玉“嗯”了一聲,想起茗煙懷里那包焐得溫?zé)岬臒熑~,用粗布層層裹著,想起他從破棉襖里掏出三枚綠銹斑斑的銅板,非要塞給自己時,那眼里的執(zhí)拗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,又酸又暖。窗外忽然刮起一陣怪風(fēng),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撞在破窗上,把窗糊的舊紙吹得嘩嘩作響,漏進(jìn)來的雪沫子落在炕邊,洇濕了炕席。
“這天兒,怕是要下一夜雪?!逼絻浩鹕砣ズ埃掷锬弥刖砼f紙,是從前寶玉寫壞的詩稿,紙邊都發(fā)黃了,“明早起來,院子里的雪又得沒過腳踝。前兒西廂房的屋檐塌了一角,再積雪,怕是要撐不住了。”
寶玉沒接話,只覺得眼皮發(fā)沉。白天應(yīng)付官差時,邢夫人在一旁煽風(fēng)點(diǎn)火,賈環(huán)和趙姨娘跟著起哄,他耐著性子解釋,還得悄悄給平兒使眼色,讓她趕緊把李紈和孩子們藏起來;后來茗煙回來,又忙著安撫他,找衣裳找吃的,折騰了大半天,此刻困意像潮水般涌上來,壓得他抬不起眼。他放下碗,靠在冰冷的墻壁上,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。
迷迷糊糊間,寶玉覺得自己好像踩著雪,走在一條熟悉的小路上。腳下的雪咯吱作響,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梅香,越來越濃,最后竟漫過了鼻尖——是櫳翠庵的紅梅!他猛地睜開眼,果然站在櫳翠庵的院子里。滿地的紅梅開得正盛,花瓣上沾著雪,香氣沁人心脾,比從前在府里聞到的更濃、更清冽。庵堂的門虛掩著,里面?zhèn)鱽硎煜さ墓徘俾暎6_诉说?,是妙玉常彈的《梅花三弄》,琴弦偶爾走音,卻比從前多了幾分蒼涼。
“妙公?”寶玉輕聲喊了一聲,推門進(jìn)去。
庵堂里靜悄悄的,只有妙玉坐在蒲團(tuán)上,背對著他撫琴。她穿著件月白色的僧衣,衣擺處沾著點(diǎn)泥污,頭發(fā)用一根素銀簪綰著,簪子上的珍珠掉了一顆,露出光禿禿的簪頭。她比從前清瘦了不少,肩膀窄了些,后背卻依舊挺拔,像株雪中的寒梅?!皩毝攣砹??!彼穆曇舻模瑳]回頭,琴弦上的音符依舊流暢,只是尾音處總帶著點(diǎn)顫。
寶玉在她對面的蒲團(tuán)上坐下,看著她撥弦的手指。那雙手曾捧著成窯五彩小蓋碗,指尖輕捏碗沿,動作優(yōu)雅;曾為他斟過雪水烹的茶,茶水在她掌心的溫度里,暖得剛好。如今這雙手卻瘦得指節(jié)分明,指尖泛著淡淡的青色,像是受了凍,虎口處還有道淺淺的疤痕,不知道是怎么弄的。“妙公,你……還好嗎?”
妙玉終于停下?lián)芟业氖?,轉(zhuǎn)過身來。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紙,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,像是許久沒睡好,唯有一雙眼睛,依舊亮得驚人,卻比從前多了幾分疲憊與悲涼,像蒙塵的玉石,雖失了光澤,卻依舊透著溫潤?!昂貌缓?,又有什么要緊?”她拿起桌上的綠玉斗,那斗口處缺了一小塊,是從前被寶玉不小心碰掉的。她倒了杯茶,遞過來,“嘗嘗吧,還是那年存的雪水,埋在梅樹下的,只是茶餅只剩半塊了,是我從廢墟里扒出來的?!?/p>
寶玉接過綠玉斗,杯壁冰涼,茶水卻冒著熱氣。他喝了一口,清苦的茶香在舌尖散開,帶著雪水特有的清甜,和從前在櫳翠庵喝到的一模一樣。只是這苦,比從前更重了些,像藏著說不出的委屈?!斑@茶……”
“茶還是從前的茶,只是喝茶的人,不一樣了?!泵钣褫p輕嘆了口氣,眼神飄向窗外的紅梅,紅梅的影子落在她臉上,忽明忽暗,“那年你說,‘縱有千年鐵門檻,終須一個土饅頭’,我還笑你太癡,覺得出家人四大皆空,不該執(zhí)著于生死。如今看來,倒是我太過執(zhí)著了——執(zhí)著于干凈,執(zhí)著于體面,最后反倒被這些執(zhí)念困住,寸步難行?!?/p>
寶玉心里一酸。他想起從前妙玉總說“世法平等,無有高下”,卻又因劉姥姥用過她的成窯杯,便要把杯子扔了,說“沾染了俗氣”;想起她常說“潔何曾潔,云空未必空”,卻又總在庵堂里焚香靜坐,不許丫鬟們大聲說話,怕擾了她的清凈;想起抄家那天,她抱著綠玉斗,躲在庵堂的角落里,眼神里滿是慌亂,卻依舊不肯放下那斗。原來這世間的干凈,竟如此脆弱,如此不堪一擊?!懊罟?,您……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?”
妙玉沉默了片刻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綠玉斗的邊緣,才緩緩開口:“我被擄走后,輾轉(zhuǎn)了好幾個地方。那些人,搶了我的財物,毀了我的庵堂,還說……我這‘出家人’,不過是裝模作樣,骨子里還是個貪圖富貴的?!彼穆曇粲行┌l(fā)顫,指尖緊緊攥著衣角,把僧衣攥出了褶皺,“我原以為,只要心是干凈的,身外之物丟了也無妨,可到頭來才發(fā)現(xiàn),這世間的泥污,不是想躲就能躲開的。他們把我關(guān)在破廟里,讓我給他們洗衣做飯,稍有不從,就打罵交加。我看著自己的手,從彈琴烹茶,變成洗衣劈柴,才知道從前的干凈,不過是榮國府給的庇護(hù)?!?/p>
“干凈難逃泥污”——這幾個字像重錘般砸在寶玉心上。他想起黛玉葬花時說的“質(zhì)本潔來還潔去,強(qiáng)于污淖陷渠溝”,那時黛玉捧著落花,眼里滿是倔強(qiáng),覺得自己能守住干凈;想起晴雯臨死前說的“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,并沒有私情勾引你,怎么一口咬定我是個狐貍精”,晴雯到死都想證明自己的干凈,卻還是被污蔑;想起如今的自己,從錦衣玉食的公子哥,淪為連件像樣衣裳都沒有的落魄人,走到街上,還要被人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“這就是賈家的二公子,敗落了”。原來這世間的干凈,從來都不是自己說了算的。
“妙公,您別難過?!睂氂裣胝f些安慰的話,覺得喉嚨發(fā)緊,像堵了團(tuán)絮,“總有一天,您能回到櫳翠庵,還能像從前一樣,煮雪烹茶,撫琴賞梅。到時候,我還來跟您討杯茶喝?!?/p>
妙玉搖了搖頭,眼神里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悲涼:“回不去了。櫳翠庵早就被燒了,那些紅梅,也被砍得一干二凈,連樹根都被刨了?!彼粗鴮氂瘢凵窈鋈蛔兊眉鼻?,像有話要叮囑,“寶二爺,你要記住,有些東西,丟了就丟了,別太執(zhí)著。就像這綠玉斗,從前我視若珍寶,覺得它干凈、貴重,如今卻覺得,不過是個盛茶的器皿罷了,能盛茶,就是它的用處,跟干凈不干凈,貴重不貴重,沒什么關(guān)系?!?/p>
寶玉握著綠玉斗的手緊了緊。這綠玉斗是妙玉的心愛之物,當(dāng)年她只肯用它給寶玉斟茶,說“這斗只給懂茶的人用”,如今竟說出這樣的話,可見她心里的苦,比自己還要深。他看著綠玉斗上的裂痕,忽然想起黛玉的詩稿,那些寫滿心事的紙,最后還是被付之一炬。
“還有黛玉姑娘?!泵钣窈鋈惶崞瘅煊?,聲音低了些,帶著點(diǎn)惋惜,“她這輩子,太苦了。心里裝著太多東西,又不肯說出來,都憋在心里,最后把自己熬壞了。你……別讓她失望。她盼著你好,盼著你能活明白,不是活在榮國府的富貴里,是活在自己的心里?!?/p>
寶玉的眼圈一下子紅了。他想起黛玉臨死前,躺在病床上,手里攥著他送的舊帕子,帕子上的淚痕早就干了,卻還是攥得緊緊的;想起她最后那句“寶玉,你好……”,話沒說完,就咽了氣,眼里的淚還沒干,像顆碎了的珠子。“我知道,我不會讓她失望的?!彼f這話時,聲音發(fā)顫,連自己都不確定,能不能做到。
妙玉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站起身來。她的動作有些遲緩,像是身子不舒服,卻還是努力挺直了背:“時候不早了,我該走了。這世間的路,還得自己走,誰也幫不了誰。”她往庵堂外走,腳步輕飄飄的,像片羽毛,走了幾步,又回頭看了寶玉一眼,“寶二爺,保重。別像我一樣,被執(zhí)念困住?!?/p>
“妙公!”寶玉趕緊起身去追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腳像被釘在地上,動彈不得。他眼睜睜地看著妙玉的背影消失在紅梅叢中,庵堂里的古琴聲也漸漸淡去,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。紅梅花瓣紛紛落下,像下雨一樣,落在他的身上,冰涼冰涼的。
“妙公!”寶玉大喊一聲,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窗外的天已經(jīng)蒙蒙亮了,雪還在下,只是比夜里小了些,變成了細(xì)碎的雪粉,飄在空中,像霧一樣??贿叺拇执赏脒€在,里面的米湯早已涼透,結(jié)了層薄薄的膜。平兒趴在桌邊睡著了,頭枕著胳膊,頭發(fā)散亂地落在臉上,手里還攥著那卷沒糊完的舊詩稿。
寶玉喘著粗氣,額頭上滿是冷汗,后背的棉襖也被浸濕了,貼在身上冷得發(fā)抖。他摸了摸胸口,心跳得飛快,像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。方才的夢境太過真實(shí),妙玉的聲音、綠玉斗的冰涼、紅梅的香氣,甚至妙玉僧衣上的泥污,都仿佛還在眼前?!案蓛綦y逃泥污”——這句話在他腦海里反復(fù)回響,讓他心里沉甸甸的,像壓了塊石頭。
他忽然想起什么,趕緊伸手摸了摸枕邊。那里果然放著半塊茶餅,用油紙包著,油紙已經(jīng)有些受潮,上面還帶著淡淡的茶香,和夢里妙玉給他喝的茶,一模一樣。這半塊茶餅,是前幾日他去櫳翠庵廢墟時撿到的,當(dāng)時雪剛停,他在一堆焦木里扒出這個油紙包,打開一看是茶餅,就放在了枕邊,想著留個念想,沒想到竟會出現(xiàn)在夢里。
“這……”寶玉愣住了,手指摩挲著油紙包,茶餅的形狀還在,只是有些碎了,“難道真的是妙公托夢?”
平兒被他的動靜驚醒,揉了揉眼睛,眼里滿是血絲:“爺,您怎么了?是不是做噩夢了?看您滿頭大汗的。”她趕緊起身,拿過搭在椅背上的舊棉襖,給寶玉披上,“快披上,別著涼了?!?/p>
寶玉舉起那半塊茶餅,聲音有些發(fā)顫:“平兒,你看這個。我剛才夢見妙公了,她還跟我說話,說‘干凈難逃泥污’,還提到了林妹妹?!彼褖衾锏那榫耙晃逡皇几嬖V了平兒,從櫳翠庵的紅梅,到妙玉的綠玉斗,再到那句叮囑,都細(xì)細(xì)說了一遍,生怕漏了什么。
平兒聽了,眼圈也紅了,她伸手摸了摸那半塊茶餅,指尖傳來油紙的涼意:“妙公也是個苦命人。被擄走后就沒了消息,有人說她被賣到了青樓,有人說她死在了路上……”她嘆了口氣,聲音哽咽,“或許,真的是妙公在給您托夢,她心里記掛著您,也記掛著林妹妹,才會來跟您說這些話?!?/p>
寶玉點(diǎn)點(diǎn)頭,握緊了那半塊茶餅,茶餅的碎渣硌著掌心,讓他覺得踏實(shí)。他想起妙玉在夢里說的話,想起黛玉臨死前的眼神,想起如今的榮國府,想起茗煙攥著銅板的模樣,忽然覺得,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渾渾噩噩了。就算這世間充滿泥污,就算干凈難以保全,他也要守住心里的那點(diǎn)念想。
“平兒,”寶玉站起身,眼神堅定了許多,不再像從前那樣迷茫,“去把茗煙叫起來,我們今天去趟獄里,給父親送煙葉。順便……再去櫳翠庵的廢墟看看,或許還能找到些什么。”他要去那里,給妙玉燒炷香,告訴她,他記住了她的話,他會好好活著,守住心里的干凈。
平兒點(diǎn)點(diǎn)頭,趕緊去柴房叫茗煙,腳步比平時輕快了些。寶玉走到窗邊,推開一條縫,外面的雪已經(jīng)小了,院子里的紅梅樹光禿禿的,枝椏上掛著冰棱,在晨光里閃著光,卻比夢里的紅梅,多了幾分堅韌。
他握緊了手里的半塊茶餅,心里暗暗想:妙公,您放心,我不會讓您失望的。林妹妹,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。就算這世間再難,我也要好好活著,把你們的故事記下來,把心里的干凈,守下去。
雪還在下,卻比從前溫柔了幾些,落在臉上,涼絲絲的,不覺得冷。遠(yuǎn)處傳來幾聲雞叫,在這寂靜的清晨,竟有了幾分生機(jī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