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雪終于停了,卻沒放晴。鉛灰色的天壓得很低,沉得人胸口發悶。寶玉從獄里回來,棉鞋還沾著獄外凍土上的泥雪,凍得硬邦邦的,踩在院里的殘雪上“咯吱”響。他攏了攏那件打了補丁的青氈斗篷,斗篷領口磨出的毛邊沾著雪粒,一進屋就化了,順著脖頸往下淌,涼得他一激靈。
“爺,快脫了斗篷烤烤火!”平兒早守在灶膛邊,見他進來,趕緊遞過塊粗布巾,又把灶上溫著的野菜湯端過來。湯盆是粗瓷的,邊緣磕了個小口,里面飄著幾片枯黃的薺菜葉,湯面上泛著層薄薄的油花——是茗煙在街角肉鋪討來的豬油渣熬的,珍貴得像寶貝。“茗煙去柴房劈柴了,說要把炕燒得暖些,您好歇得舒坦點。”
寶玉接過湯盆,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,才覺出指尖早凍得僵直,連捏穩湯勺都費勁。他喝了口湯,野菜的澀味混著豬油的葷香,竟比從前的燕窩粥還暖得實在。“薛姨媽那邊,有消息嗎?”自抄家后,薛家比榮國府敗落得更徹底,薛蟠因舊日的官司被關在獄里,薛姨媽帶著香菱擠在城南的小雜院里,前幾日托人捎信來,說糧缸見了底,連摻了米糠的粥都喝不上了。寶玉原想騰出手送些糧過去,可先是應付官差搜查,又忙著安置茗煙,竟一拖再拖。
平兒剛要回話,院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伴著粗重的喘息,像是跑了很遠的路。“寶二爺!寶二爺在嗎?求您開開門!”是薛蝌,聲音里帶著幾分哭腔,比往日的沉穩多了幾分慌亂。
寶玉趕緊放下湯盆,迎了出去。只見薛蝌站在門口,身上那件青布棉襖沾著泥雪,下擺磨得露出棉絮,帽子歪在一邊,頭發上結著冰碴,凍得像團白霜。他手里攥著個空布袋,布袋口磨得發亮,臉色蒼白得像張紙,嘴唇裂著細小的口子,還滲著血絲。“寶二爺……”薛蝌剛開口,聲音就抖得不成樣子,“求您救救我們!家里已經斷糧三天了,姨媽咳得直不起腰,夜里都睡不著,香菱妹妹也發著燒,渾身燙得厲害,我……實在沒辦法了!”
寶玉趕緊扶他,指尖觸到薛蝌的胳膊,瘦得只剩一把骨頭,隔著棉襖都能摸到突出的骨節,冰得像塊寒玉。“快起來,地上涼,有話進屋說。”他把薛蝌往屋里引,平兒趕緊又盛了碗熱湯,加了半勺豬油渣,遞到薛蝌手里。
薛蝌接過碗,雙手在抖,半碗湯灑在手上也顧不上擦,咕咚咕咚灌下去,燙得他直哈氣,卻舍不得停。一碗湯下肚,他才緩過勁來,眼圈紅得像要滴血:“寶二爺,這幾天我跑遍了京里所有世交家,從城東的王家到城西的孫家,從前父親在世時,哪家沒受過我們薛家的接濟?王家老太太做壽,我們送的翡翠如意;孫家公子趕考,我們給的盤纏,哪樣不是上等的?可如今呢?我去敲門,要么說‘家主不在’,要么就從門縫里塞出半吊錢,說‘自家也難,這點錢你拿著別再來了’,還有人隔著門喊‘皇商體面是紙糊的’,戳破了就一文不值!”他說著,拳頭狠狠砸在桌腿上,桌上的粗瓷碗震得叮當響,“我薛蝌活了二十多年,從沒這么窩囊過!若不是為了姨媽和香菱妹妹,我真想一頭撞死在墻上!”
寶玉看著他,心里像被針扎著疼。他想起從前薛蝌來榮國府,總是穿著體面的綢緞衣裳,手里提著精致的禮盒,說話溫文爾雅,哪像如今,為了一口糧,把尊嚴都拋在了腦后。“蝌兄弟,別這么說。人在難處,低頭不丟人。”他轉身對平兒說,“去把家里現存的米糠都裝起來,再把昨天蒸的雜面窩頭包上幾個,給蝌兄弟帶去。”
平兒應聲走了,很快提著個布袋回來,布袋沉甸甸的。“這里有兩斤米糠,摻了點碎米,還有四個雜面窩頭,是用最后一點白面摻著玉米面蒸的,您拿著吧。”
薛蝌接過布袋,緊緊抱在懷里,像是抱著救命的稻草,“撲通”一聲又下跪,被寶玉死死拉住。“寶二爺,這份恩情我記在心里,將來薛家門庭若能再起,我一定百倍報答您!”
“都是一家人,說什么報答。”寶玉嘆了口氣,“只是委屈你了,堂堂薛家二公子,竟要為這點糧食奔波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,里面是妙玉托夢時的半塊茶餅,“這個你拿著,給薛姨媽泡水喝,或許能緩解咳嗽。”
薛蝌接過布包,小心地揣進懷里,像是捧著稀世珍寶。他又坐了片刻,惦記著家里的病人,便起身告辭:“寶二爺,平兒姑娘,我先回去了,晚了怕姨媽和香菱妹妹擔心。”
寶玉送他到門口,看著薛蝌的背影在寒風里越來越小,懷里的布袋把棉襖頂出個弧度,像揣著個沉甸甸的希望。平兒站在一旁,輕聲說:“爺,我們家里的米糠原本就不多,這兩斤給了薛蝌,接下來幾天,我們只能挖野菜充饑了。”
寶玉點點頭,望著院外光禿禿的樹梢:“野菜也能吃。從前在大觀園里,春天不也常吃野菜嗎?只是如今是冬天,得找些耐寒的。”正說著,茗煙扛著捆柴回來了,肩上的柴捆壓得他身子都歪了,手里還攥著幾根凍得硬邦邦的胡蘿卜,是在雪地的菜園里挖出來的。
“爺!平兒姑娘!”茗煙看見寶玉,老遠就喊,“我剛才在門口看見薛蝌兄弟了,他是不是來借糧了?我就說嘛,咱們家就算再難,也不能看著親戚挨餓!”他把柴捆放在灶房門口,搓著凍得通紅的手,“明天我就去城外挖野菜,冬天的薺菜、苦菜最耐寒,挖回來開水焯一下,拌點鹽就能吃,保證讓您和平兒姑娘吃飽!”
寶玉看著茗煙臉上的笑,心里暖了些。這傻小子,總是這樣樂觀,好像再大的難處,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。
第二天一早,茗煙就揣著個小鏟子,頂著寒風去城外挖野菜了。寶玉和平兒在家補衣裳,炕上攤著幾件舊棉襖,都是從前丫鬟們穿的,如今翻出來,縫縫補補還能穿。忽然,院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,不像薛蝌那樣急促,倒像是怕打擾了人。
“誰啊?”寶玉走過去開門。
門外站著的是邢岫煙,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,棉襖太短,露出一小截手腕,凍得通紅。她手里提著個布包,布包用的是從前做裙子剩下的料子,邊角都打了補丁,見了寶玉,趕緊把布包往前遞了遞:“寶二爺,我聽說薛蝌兄弟來您這兒借糧,知道您家里也難,就……就帶了些東西過來。”
寶玉趕緊讓她進屋,平兒也迎了上來,給她倒了杯熱水。邢岫煙捧著杯子,雙手還在抖,卻依舊笑著說:“這是我連夜做的棉鞋,給您和平兒姑娘穿。還有這件棉襖,是我母親從前穿的,挺厚實,您讓茗煙兄弟穿吧,他天天在外頭跑,更需要保暖。”她打開布包,里面放著兩雙棉鞋,針腳細密,鞋面上還繡著小小的梅花,雖然線色不均,卻看得出來用了心;那件棉襖是深灰色的,漿洗得干干凈凈,領口縫著新的布邊。
寶玉看著這些東西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。邢岫煙家里的難處,他是知道的——父親早逝,母親體弱多病,全靠她做針線活換些糧食,有時連頓飽飯都吃不上,卻還想著他們。“岫煙妹妹,你這……”
“寶二爺,您就收下吧。”邢岫煙打斷他,眼神很堅定,“從前在榮國府時,姑娘們常幫我,寶釵姐姐給我送衣裳,黛玉姐姐教我寫詩,您也常幫我解圍。如今你們有難處,我幫不上別的,做點針線還是能行的。”她頓了頓,又說,“我母親說,做人不能忘本,別人幫過我們,我們就得記著,有機會就要報答。”
平兒眼圈紅了,轉身去屋里拿出個布包,里面是茗煙昨天挖回來的野菜,還有兩個雜面窩頭:“岫煙姑娘,這些你拿著。家里也沒什么好東西,你別嫌棄。”
邢岫煙推辭了半天,最后還是拗不過寶玉和平兒,收下了。她坐了一會兒,怕母親擔心,就起身告辭。寶玉送她到門口,看她裹緊棉襖,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,背影單薄卻挺直,像株寒風里的臘梅。
回到屋里,平兒拿著那雙棉鞋,摸了摸鞋底:“岫煙姑娘真是個好人,鞋底納得這么厚,肯定暖和。”寶玉看著棉鞋上的梅花,忽然想起黛玉從前教香菱寫詩,也是這樣,耐心又溫柔。
傍晚時分,茗煙扛著滿滿一筐野菜回來了,臉上帶滿著笑:“爺!平兒姑娘!我挖了好多薺菜和苦菜,還在河邊找著些蘆葦根,煮水喝能解渴!”他放下筐子,看見炕上的棉鞋,眼睛一亮,“這鞋真好看!是誰做的?”
“是岫煙姑娘送的。”平兒笑著說,“還有件棉襖,給你穿的。”
茗煙拿起棉襖,往身上比了比,大小正合適:“太好了!有了這件棉襖,再冷的天我也不怕了!”他又拿起一雙棉鞋,遞給寶玉,“爺,您快試試,肯定暖和!”
寶玉接過棉鞋,穿上一試,不大不小,正合腳。鞋底厚實,踩在地上軟軟的,不像從前的舊鞋,硌得腳疼。他看著滿筐的野菜,看著身上的棉鞋,看著茗煙和平兒臉上的笑,忽然覺得,就算日子再苦,只要身邊還有這些真心待他的人,就一定能熬過這個寒冬。
窗外的天依舊是鉛灰色的,卻好像比早上亮了些。灶膛里的火噼啪作響,鍋里的野菜粥冒著熱氣,香氣彌漫在小屋里。寶玉知道,只要他們互相扶持,彼此牽掛,就沒有渡不過的難關。而那些世交家的冷漠,那些人情冷暖,不過是這世道的塵埃,吹過了,也就散了。真正珍貴的,是藏在這些粗茶淡飯、舊衣棉鞋里的情誼,是無論順境逆境,都愿意伸出援手的真心。
他喝了一口野菜粥,粥里的碎米和野菜混在一起,竟比從前的山珍海味還香。心里暗暗想:薛姨媽,香菱妹妹,岫煙妹妹,還有所有真心待我的人,我們一定會好好活著,等到春暖花開,等到一切都好起來的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