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雪又落了半宿，清晨推開窗，院里的積雪沒過了腳踝，踩上去咯吱作響，像碾碎了陳年的舊事。

寶釵剛把野菜粥熬好，灶膛里的炭火還冒著余溫，粥香混著雪的寒氣飄在院里，卻沒往日的暖意。她正用粗瓷碗盛粥，就聽見院門口傳來茗煙的喊聲，帶著幾分急促，夾著氣喘：“爺！寶姑娘！有信來啦！海外來的！”

寶玉正幫著平兒劈柴，手里的斧頭頓在半空，木屑落在雪地上，很快被新雪蓋住。他直起身，額角的碎發沾著雪粒，看見茗煙手里舉著個皺巴巴的信封，從雪地里跑過來——棉鞋陷在雪里，每一步都邁得費勁，褲腳濕了大半，凍得硬邦邦的，跑起來沙沙響。“哪來的信？”寶玉的聲音有些發顫，指節因為用力攥著斧柄而泛白。自抄家后，親友們避榮國府如避瘟神，別說海外來信，就連同城的舊友都沒敢上門的。

茗煙跑到跟前，把信封遞過來，指尖凍得通紅，還沾著點雪水：“是驛站的人送的，說從南洋那邊輾轉過來的，蓋了趙家的火漆，指名給您！”信封是粗麻布做的，邊緣磨得起了毛，上面的火漆印模糊不清，只隱約能看出個“趙”字——是探春夫婿趙家的印記，當年探春出嫁時，趙家送來的聘禮上，就蓋著一模一樣的印。

寶玉的手猛地攥緊信封，指腹觸到粗糙的麻布，像觸到了探春從前常穿的那件青布裙。他趕緊拆開，指尖因為激動而發抖，信紙抽出時帶起一陣風，還帶著股淡淡的海腥味，混著霉味，像是在潮濕的船艙里待了許久。信紙是泛黃的粗紙，疊得整齊，展開時還能看見折疊的壓痕，上面的字跡潦草得厲害，和探春從前娟秀挺拔的筆鋒截然不同——有些筆畫歪歪扭扭，像是寫的時候手在抖，還有幾處被墨點暈染，像是眼淚滴在紙上后倉促擦過的痕跡。

“寶二爺親啟：海疆多霧，常望北斗，不知家中安否？”開篇第一句，就讓寶玉的眼圈紅了。他想起從前探春在秋爽齋理事時，拿著賬本一筆一筆核對，筆尖在紙上劃過，字跡工整得像印出來的，那時的她，眼神堅定，語氣沉穩，說“我但凡是個男人，能出去立一番事業，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”，哪像如今，寫封信都如此慌亂，連句完整的問候都透著不安。

寶釵和平兒也湊了過來，圍著寶玉看信。信上的字不多，卻寫得斷斷續續，像是怕被人發現，只能匆忙落筆：“嫁至海外半載，方知此處非凈土。夫家世代經商，卻卷入當地藩王紛爭，日夜不得安寧。府中門禁森嚴，我雖為趙家婦，卻如籠中鳥，步履皆受牽制——連窗前的海棠，都有人盯著不許我多瞧。常念及大觀園舊景，瀟湘館竹影搖窗、秋爽齋書聲繞梁，恍如隔世。”

“籠中鳥”三個字，像根細針，扎得寶玉心口發疼。他想起那年探春組織海棠詩社，在秋爽齋擺宴，她穿著件藕荷色夾襖，手里拿著詩稿，笑著說“我最喜海棠，開得熱烈，落得也干脆”，那時的她，眼里有光，渾身是勁，哪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困在海外，連看一眼海棠都要受限制。

信上還寫著：“前日從商行友人處聽聞家中變故，心急如焚，卻無計可施。夫家看管甚嚴，筆墨皆需報備，此信亦是托商船掌柜偷偷帶出，恐難再通音訊。望兄長保重，照料好祖母（賈母已過世，探春還尚不知情）、父母及眾姐妹——尤其巧姐，她年幼，莫讓她受委屈。若有機會，盼聞蘭哥兒讀書近況，他從前就聰慧，莫斷了學業。海霧濃重，夜航時唯望北斗辨方向，我亦望北斗以寄相思，兄多珍重。妹探春手書。”

信的末尾，沒有落款日期，只畫了一朵小小的海棠——花瓣歪歪扭扭，花莖細細的，像是怕被人認出來，又像是實在沒力氣畫完整。這是探春從前最愛的花，在秋爽齋的窗下，她還特意種了幾株西府海棠，春天開花時，滿院都是香氣。如今這朵海棠，畫得潦草又脆弱，像是寫著寫著，眼淚就掉在了紙上，暈開了墨跡，只能匆匆畫幾筆收尾。

寶玉拿著信紙，手不停地發抖。信紙薄薄的，卻像有千斤重，壓得他喘不過氣。“海疆多霧，常望北斗……”他反復念著這句話，眼前浮現出探春站在海邊的樣子——穿著件舊衣裳，頭發被海風吹得散亂，望著北方的天空，北斗星藏在濃霧里，她卻連個念想的方向都看不清楚。

寶釵接過信紙，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面的褶皺，指尖觸到那些暈染的墨點，心里一酸。她想起從前在大觀園里，探春拉著她的手說“寶姐姐，你見識廣，以后若我有難處，你可得幫我”，那時她還笑著答應，如今探春在海外受苦，她卻什么都做不了。“探丫頭從前多要強，連扎頭發的帶子都要選最整齊的，如今卻……”寶釵的聲音發顫，話沒說完，眼淚就掉了下來。

平兒擦了擦眼淚，想起從前探春待她的好——有次她被王熙鳳誤會，是探春站出來為她說話，還悄悄塞給她一塊點心。“探姑娘也是個苦命人。原以為嫁去海外能脫離府里的是非，卻沒想到……”她忽然想起什么，對寶玉說，“爺，探姑娘還不知道老太太已經過世了，這信里還惦記著要照料祖母，若是讓她知道了，怕是要哭壞身子。”

寶玉點點頭，心里更不是滋味。他想起賈母臨終前，還拉著他的手念叨：“我的探丫頭，什么時候能回來看看我？我還沒給她縫完那件棉襖呢。”如今賈母的棉襖還壓在箱底，探春卻還蒙在鼓里，連最后一面都沒見著，一句告別都沒來得及說。

李紈也聞訊趕來，手里還抱著蘭哥兒。蘭哥兒穿著件打補丁的棉襖，小臉凍得通紅，聽說有探春姑姑的信，睜著大大的眼睛，小手抓著李紈的衣襟：“娘，姑姑在海外，是不是能看到很大的魚？是不是能撿到貝殼？”

寶玉摸了摸蘭哥兒的頭，聲音發啞：“是，姑姑能看到很大的魚，也能撿到貝殼。只是姑姑現在……過得不太好，沒人陪她說話，也沒人給她做熱粥。”他把信上的內容，揀著輕松的跟李紈說了一遍，隱去了“籠中鳥”“恐難再通音訊”那些沉重的話——他怕李紈聽了難過，更怕蘭哥兒不懂事，追問起來讓大家更揪心。

李紈聽了，眼圈卻紅了：“探丫頭也是個命苦的。從前在府里，她就比別的姑娘懂事，老太太常說‘我們探丫頭是個有出息的’，如今卻要在海外受這般委屈。”她看著蘭哥兒，又說，“等蘭哥兒長大了，一定要好好讀書，將來有本事了，去海外把他姑姑接回來，讓她再看看大觀園的海棠。”

蘭哥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，小手攥著寶玉的衣角，眼神堅定：“娘，我一定會的！我還要給姑姑帶海棠花籽，讓她在海外也能種海棠！”

寶玉笑了笑，心里卻更酸了。大觀園的海棠早就枯了，去年抄家時，官差嫌樹占地方，差點把樹砍了，還是茗煙拼死攔住，才留了個樹樁。就算探春回來，也再也看不到從前的海棠，再也回不去從前的日子了。

茗煙站在一旁，也紅了眼圈。他想起從前探春待他的好——有次他不小心打碎了探春的硯臺，嚇得直哭，探春卻沒怪他，還說“不過是個物件，碎了就碎了，你別嚇著自己”，還塞給他一塊糖。“探姑娘那么好，怎么就過得這么難……”茗煙抹了把眼淚，“爺，要是有機會，我去海外找探姑娘吧！就算一路討飯，我也把她接回來！”

寶玉拍了拍茗煙的肩膀，聲音有些哽咽：“這不怪你。我們現在能做的，就是都好好活著，等著探丫頭回來。只要我們還在，這個家就還在，她就還有個回來的地方。”他把信折好，放進貼身的衣袋里——那里貼著心口，能感受到信紙的溫度，像是探春的手，還在輕輕拉著他的衣角。

接下來的幾天，寶玉總是拿著那封信，反復地看。有時坐在院子里的老海棠樹樁旁，看著飄落的雪花，手里攥著信紙，一言不發，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，很快積了薄薄一層，他也渾然不覺；有時在夜里，就著油燈的光，看著信上的字跡，直到油燈燃盡，和滿室的寂靜。

寶釵知道他心里難過，卻也沒多說什么，只是默默地給他端來熱水，把他凍僵的手揣進自己的懷里暖著，把他磨破的棉襖縫補好，還在里面絮了些新的棉絮——是拆了自己一件舊夾襖得來的。她知道，有些苦，只能自己扛；有些思念，只能自己藏在心里，說出來，只會讓大家更難過。

這天傍晚，寶玉又坐在老海棠樹樁旁，手里拿著探春的信。雪又開始下了，小朵小朵的，落在信紙上，很快就化了，留下淡淡的水痕，像是信紙上又多了幾滴眼淚。他想起探春在信里說“常念及大觀園舊景”，想起從前姐妹們在海棠樹下吟詩、賞花的日子，想起探春笑著說“我最喜歡海棠，開得熱烈，落得也干脆”，想起她那時的眼神，明亮又堅定，心里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，難受得厲害。

“爺，天涼了，回屋吧。”平兒走過來，給寶玉披上件舊棉襖，棉襖上還帶著灶膛的余溫，“寶姑娘把粥熬好了，是用茗煙昨天挖來的薺菜，還加了點干蝦仁——是薛蝌托人送來的，說讓您補補身子。您喝點暖暖身子，別凍著了。”

寶玉點點頭，站起身，手里攥著那封信。他往屋里走時，腳步有些沉重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，虛飄飄的。路過瀟湘館的方向時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——那里早已荒蕪，院墻塌了一角，院里的湘妃竹枯了大半，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竹桿，在寒風里搖晃，竹根處還留著被人挖掘的痕跡。他忽然覺得，探春就像這竹子，看似堅強，骨子里卻藏著脆弱，如今在海外，怕是早已被那無邊的海霧和孤獨，磨掉了所有的銳氣。

回到屋里，寶釵把粥端到桌上。粥里飄著幾片嫩綠的薺菜和小小的干蝦仁，散發著淡淡的香味。寶玉拿起勺子，喝了一口，卻沒嘗出什么味道——他滿腦子都是探春的信，想著她在海外，能不能喝上一碗熱粥，能不能睡個安穩覺，會不會也像他現在這樣，對著一碗粥，卻食不知味。

“爺，您別太擔心了。”寶釵坐在寶玉對面，輕聲說，“探姑娘那么要強，她不會輕易認輸的。說不定，過些日子，商船還會帶來她的信，說她一切都好，說她很快就能回來。”

寶玉卻沒說話。他知道，寶釵是在安慰他。探春在信里說“恐難再通音訊”，這封信，或許就是最后一封了——海外路途遙遠，商船往來不定，又有夫家看管，探春想再寄信，難如登天。

夜里，寶玉躺在床上，手里還攥著探春的信，久久不能入睡。油燈已經滅了，屋里只剩下月光，從破窗紙的縫隙里透進來，照在信紙上，泛著淡淡的光。他想起探春的笑臉，想起她的要強，想起她在大觀園里的點點滴滴，想起她出嫁時，穿著大紅的嫁衣，卻偷偷拉著他的手說“哥，我舍不得家”，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，打濕了枕巾，也打濕了信紙的一角。

他忽然覺得，自己很沒用。作為兄長，他沒能保護好探春，讓她遠嫁海外，陷入困境；作為兒子，他沒能保護好父母，讓父親入獄受苦，讓母親終日以淚洗面；作為丈夫，他沒能給寶釵幸福，讓她跟著自己吃野菜、穿舊衣，受苦受累。他覺得自己像個廢物，什么都做不了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受苦。

“寶玉，別多想了。”寶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，帶著幾分溫柔，還有幾分疲憊，“我們現在能做的，就是好好活著。只要我們活著，探丫頭就有念想，這個家就還在。等將來日子好了，我們總能想出辦法，把她接回來的。”

寶玉轉過身，看著寶釵。月光照在她的臉上，能看到她眼角的細紋，和從前那個養尊處優的薛家大小姐相比，她瘦了，也憔悴了，卻依舊溫柔。他忽然覺得，自己不是一個人——還有寶釵陪著他，還有李紈、平兒、茗煙，還有很多真心待他的人，陪著他一起扛過這寒冬。

他握緊了手里的信，又看了一眼信上那朵歪歪扭扭的海棠。心里暗暗想：探丫頭，你一定要好好活著，一定要等著我們。就算海霧再濃，北斗星總會出來的；就算路途再遠，我們總會想辦法找到你的。大觀園雖然荒蕪了，但我們還在，家還在，等著你回來，等著你再看看院里的海棠，再喝一碗家里的熱粥。

窗外的雪還在下，卻比從前溫柔了些，落在窗紙上，沙沙的響，像是有人在輕聲安慰。他知道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，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，他都要好好地活著。

而那封來自海外的信，就像一盞燈，在這漫長的寒冬里，照亮了他前行的路，讓他在黑暗中，也能找到一絲希望。他相信，只要心里還有牽掛，還有念想，就一定能熬過這個寒冬，等到春暖花開，等到探春回來的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