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雪停了些，卻刮起了干冷的北風，卷著殘雪沫子，打在臉上像細針扎。
寶玉聽見院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——不是茗煙的輕快，也不是平兒的細碎，倒帶著幾分遲疑，還夾著兩人的低聲交談。
“是小紅和賈蕓吧？”寶釵正縫著巧姐的棉襖，抬頭往窗外望了一眼，“前幾日茗煙說，看見他們在城外擺攤賣雜貨，想來是特意繞過來的。”
寶玉起身開門，果然見小紅和賈蕓站在門口。小紅穿著件半舊的藍布棉襖，袖口縫著新布邊，頭發用根素銀簪綰著，比從前在怡紅院當丫鬟時，多了幾分利落；賈蕓手里提著個布包，里面鼓鼓囊囊的，肩上還扛著捆柴火，臉凍得通紅，卻依舊笑著：“寶二爺，寶姑娘，我們來看看您。”
“快進來，外面冷。”寶玉往屋里讓他們，平兒趕緊倒了兩碗熱水遞過去。
小紅接過碗，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，眼眶先紅了：“二爺，姑娘，我們聽說府里難，特意帶了點雜糧和柴火，都是自己攢的，您別嫌棄。”她打開賈蕓手里的布包，里面是些小米和雜面，還有幾個曬干的紅薯，“這紅薯是我們在城外地里種的，甜得很，蒸著吃能頂餓。”
寶釵接過布包，心里暖暖的：“你們日子也不寬裕，還惦記著我們，真是……”話沒說完，眼淚就差點掉下來。
賈蕓撓了撓頭，笑著說：“寶二爺從前幫過我，我這輩子都記著。如今我們擺攤能掙口飯吃，理應來看看您。”他頓了頓，又說，“我們這次來，還有個心思——想回大觀園看看，畢竟待了那么多年，心里總惦記著。”
寶玉心里一動。自抄家后，大觀園就沒人管了，荒草叢生，殘破不堪，他也很久沒回去過了。“也好，我陪你們一起去。”
寶釵有些擔心：“外面風大，園子里又冷，要不……”
“沒事，我們快去快回。”寶玉打斷她，拿起那件舊棉襖披在身上，“正好也去看看瀟湘館的竹子，還有秋爽齋的海棠。”
小紅和賈蕓點點頭，跟著寶玉往外走。平兒要留在家做飯，李紈帶著巧姐和蘭哥兒在屋里讀書，便只有他們三人往大觀園去。
路上，小紅輕聲問：“二爺，怡紅院現在……還好嗎？”她從前在怡紅院當差，雖然時間不長，卻對那里有感情。
寶玉嘆了口氣：“早就破敗了。門窗都破了，屋里的東西也被搬空了，只剩下些破舊的家具，積滿了灰塵。”他想起從前在怡紅院，小紅為他倒茶、遞帕子，眼神明亮，手腳麻利，那時的日子，恍如隔世。
賈蕓也感慨道：“想當年，我還在園子里種過樹呢。那時的大觀園，多熱鬧啊，姑娘們吟詩作畫，丫鬟們說說笑笑，哪像現在……”話沒說完，就被北風打斷了。
很快，他們就到了大觀園門口。大門虛掩著，門軸上的漆皮剝落，露出底下的木頭，上面還留著當年貼春聯的痕跡，如今只剩下些紅紙碎屑。寶玉推開門，一股寒風卷著枯草和灰塵撲面而來，嗆得人直咳嗽。
園子里的景象，比寶玉說的還要凄涼。曾經的花紅柳綠，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；曾經的曲徑通幽，如今被荒草淹沒，只能勉強看出一條小路；曾經的清澈池塘，如今結著厚厚的冰，上面還扔著些破碗碎碟。
“這……就是大觀園？”小紅看著眼前的景象，眼圈紅了。她想起從前在園子里，跟著王熙鳳辦事，腳步輕快，心里滿是憧憬，如今卻只剩下滿目瘡痍。
賈蕓也沉默了。他走到當年自己種的那棵海棠樹前，樹早就枯了，樹干上還留著他當年刻下的記號，如今卻被荒草圍著，顯得格外孤單。“想當年，我還在這樹下給二爺送過冰片呢。”他嘆了口氣，“那時我還想著，要是能一直在園子里做事就好了，沒想到……”
寶玉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沒說話。走到沁芳閘橋，橋上的欄桿斷了幾根，橋面的石板也松動了，踩上去咯吱作響。他想起從前，黛玉常在這里葬花，花瓣落在水面上，順著水流漂遠，如今水面結冰，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景象了。
“我們去瀟湘館看看吧。”小紅忽然說。她從前常去瀟湘館給黛玉送東西，對那里有很深的印象。
寶玉點點頭，帶著他們往瀟湘館走。路上的荒草越來越深，幾乎沒過了腳踝，他們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。快到瀟湘館時，小紅忽然停住了腳步，指著前面，聲音發顫：“二爺，您看……”
寶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，只見瀟湘館的院子里，幾根湘妃竹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，竹根處還留著被挖掘的痕跡，泥土翻涌，像是剛被人挖過不久。院子里的石頭桌子和凳子也倒在地上，上面積滿了灰塵和枯草。
“這是怎么回事？”賈蕓皺著眉，“好好的竹子，怎么被挖了？”
寶玉沒說話，快步走進瀟湘館。屋里的門窗都破了，冷風灌進去，卷起地上的枯葉。黛玉從前住的屋子，書桌上積滿了灰塵，上面還放著一支舊筆和一個硯臺，硯臺里的墨早就干了，結成了硬塊。他走到窗邊，看著外面的殘竹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，難受得厲害。
小紅走進屋，看著眼前的景象，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。她想起從前，黛玉坐在窗邊看書，她站在一旁，遞上一杯熱茶，黛玉還笑著說“小紅手腳真麻利”；想起黛玉教香菱寫詩，她在一旁聽著，心里滿是羨慕；想起那年春天，瀟湘館的竹子長得郁郁蔥蔥，黛玉還說“這些竹子，就像我的朋友一樣”，如今竹子被挖，朋友也不在了。
“那年二爺說我眼亮，原是亮錯了。”小紅忽然開口，聲音帶著哭腔，“我原以為，只要好好做事，總能有個好前程，可如今……”她想起自己在怡紅院的日子，雖然辛苦，卻也有盼頭，后來跟著王熙鳳，以為能有出頭之日，卻沒想到，最后還是落得個四處漂泊的下場，“我要是當初沒離開怡紅院，要是當初能多幫姑娘們做點事，是不是……是不是現在就不一樣了？”
寶玉看著小紅，心里發酸。他想起從前，小紅為了接近他，特意在他面前倒茶、遞帕子，眼神明亮，充滿了期待，那時他還覺得她“心細”，如今想來，她不過是個想在亂世中求生存的普通丫鬟罷了。“不怪你，”寶玉輕聲說，“這不是你的錯，是這世道的錯。”
賈蕓也安慰道：“小紅，別多想了。我們現在能好好活著，就已經很好了。再說，我們現在擺攤賣雜貨，雖然辛苦，卻也能掙口飯吃，比很多人都強多了。”他頓了頓，又說，“等將來日子好了，我們再回來，把這竹子重新種上，把瀟湘館修一修，讓它恢復從前的樣子。”
小紅點點頭，擦干眼淚，卻還是忍不住往窗外看。窗外的殘竹依舊躺在地上，像是在訴說著曾經的繁華和如今的凄涼。她想起黛玉的笑容，想起黛玉的詩，想起黛玉對她的好，心里像被針扎著疼。
他們又在園子里轉了轉，看了怡紅院、秋爽齋、稻香村，每一處都殘破不堪，讓人心酸。怡紅院的海棠樹枯了，秋爽齋的書案倒了，稻香村的灶臺涼了，曾經的熱鬧和繁華，都成了過眼云煙。
“我們該回去了。”寶玉看了看天，太陽已經西斜，寒風越來越大，“再晚了，路上該不好走了。”
小紅和賈蕓點點頭，跟著寶玉往園外走。走出大觀園大門時，小紅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，眼里滿是不舍。她想起自己在園子里的日子，想起那些曾經的朋友和主子，想起那些開心和難過的時光，心里滿是感慨。
路上，小紅忽然對寶玉說：“二爺，我們以后還能來看看嗎？我想……我想常來看看，看看這些曾經待過的地方，看看這些曾經的朋友。”
寶玉點點頭：“當然可以。這大觀園，也是你的家，是我們所有人的家，什么時候想來，就什么時候來。”
小紅笑了笑，眼里卻還是帶著淚。她知道，大觀園雖然破敗了，但在她心里，這里永遠是她的家，永遠是她最牽掛的地方。
回到榮國府時，平兒已經把飯做好了，是野菜粥和蒸紅薯。寶釵和李紈見他們回來，趕緊讓他們進屋暖和暖和。小紅和賈蕓喝著熱粥，吃著甜紅薯，心里暖暖的，剛才在園子里的難過，也消散了許些。
吃完飯，小紅和賈蕓就要告辭。寶玉把他們送到門口，從懷里掏出探春的信，遞給小紅：“這是探丫頭從海外寄來的信，你也看看吧。她在海外過得不太好，卻還惦記著我們，惦記著大觀園。”
小紅接過信，小心翼翼地展開，看著上面的字跡，眼圈又紅了。她想起探春在秋爽齋理事時的樣子，想起探春組織海棠詩社時的笑容，想起探春對她的好，心里滿是思念。“探姑娘也是個苦命人。”小紅輕聲說，“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，等著她回來，等著她再看看大觀園。”
賈蕓也說：“我們會的。我們還要好好擺攤，多掙點錢，等探姑娘回來，我們也好幫她做點事。”
寶玉點點頭，心里滿是感慨。他想起大觀園的殘破，想起小紅的眼淚，想起探春的信，想起所有在亂世中掙扎的人，忽然覺得，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。
他知道，他不僅要好好活著，還要帶著大家一起好好活著，等著春天的到來，等著大觀園恢復從前的樣子，等著探春回來，等著所有的朋友都能團聚。
風還在刮著，卻比從前溫柔了許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