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清晨裹著層冷霧，連太陽都像被凍住了，遲遲不肯跳出云層。李紈天沒亮就起了床，灶膛里的炭火剛燃起來，她就著微弱的火光，把賈蘭那件打了補丁的棉襖翻出來，往領口縫了塊新布——是前幾日邢岫煙送的藍布，摸起來還算厚實。

“娘，我走了。”賈蘭背著個舊布包從里屋出來，包里是本翻得卷邊的《論語》，還有塊用布裹著的雜面窩頭，是今天的午飯。他穿著那雙寶釵連夜繡的棉鞋，鞋頭沾著點泥雪，卻依舊站得筆直，像株迎著寒風的小樹苗。

李紈趕緊把棉襖遞過去，又幫他緊了緊腰帶：“路上慢點，雪化了路滑。先生要是留堂，別凍著，記得把窩頭熱了再吃。”她還想再叮囑幾句，喉嚨卻發緊——自賈珠走后，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賈蘭身上，哪怕家里斷糧，也咬牙沒讓他停過私塾，如今卻連件像樣的棉襖都給不了他。

賈蘭點點頭，接過棉襖披在身上，又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偶——是茗煙撿來的那個丑布偶，他用紅線縫了雙小鞋，遞給巧姐：“妹妹，等我放學回來，教你認字。”巧姐攥著布偶，眨著大眼睛點頭，小臉蛋凍得通紅。

寶玉剛從外面回來，手里提著串凍得硬邦邦的野果，是清晨在城外樹上摘的。“蘭哥兒，等會兒。”他把野果塞進賈蘭手里，“路上餓了吃，比窩頭頂餓。”賈蘭看著野果，凍得發紫的果皮上還沾著雪粒，心里暖了暖，輕聲道：“謝謝二叔。”

看著賈蘭的背影消失在霧里，李紈才嘆了口氣，轉身去擇野菜。寶玉站在一旁，想起昨天小紅探園時的眼淚，想起探春信里的“籠中鳥”，忽然覺得，賈蘭這小小的身影，竟比他們這些大人還堅韌。

私塾設在城郊的破廟里，原是座土地廟，后來被先生改成了學堂，門窗都破了，冷風灌進來，吹得油燈的光忽明忽暗。他剛走進門，就聽見一陣哄笑——幾個穿著綢緞棉襖的學生圍著個破桌子，手里拿著油餅，正對著角落里的一個窮學生指指點點。

“喲，這不是賈府的小公子嗎？怎么還穿著打補丁的棉襖？”說話的是張財主家的兒子張小三，他手里拿著個肉包子，故意在賈蘭面前晃了晃，“我家昨天燉了肉，這包子里全是油，你要不要嘗嘗？”

旁邊幾個學生也跟著起哄：“就是，聽說你們家連飯都吃不上了，還來上學？不如跟我家當小廝，還能混口飽飯！”

賈蘭沒說話，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。他的座位在最角落，桌子腿斷了一根，用塊石頭墊著，桌面上刻滿了字，是從前的學生留下的。他把《論語》掏出來，放在桌上，剛要翻開，張小三就走了過來，把一個肉包子扔在他面前的桌上，包子油滲出來，把書頁都弄臟了。

“給你吃的，別客氣。”張小三斜著眼睛看他，嘴角帶著嘲諷，“你們家不是斷糧了嗎？這包子夠你吃一天了，拿著吧，就當我可憐你。”

賈蘭的臉一下子紅了，不是羞的，是氣的。他把包子推回去，聲音堅定：“我不需要你的施舍。我祖父教我‘貧而無諂’，就算家里再難，我也不會要別人的東西。”

“貧而無諂？”張小三笑了起來，聲音尖利，“都快餓死了，還講什么骨氣？你們家從前不是挺風光的嗎？怎么現在連個包子都買不起了？我看你就是打腫臉充胖子！”

旁邊的學生也跟著笑，有的還把手里的油餅渣往賈蘭身上扔。賈蘭攥緊了拳頭，指甲都快嵌進肉里，卻依舊坐得筆直，沒有動——他想起祖父賈政教他讀書時說的話，“讀書不是為了做官，是為了明白道理，守住本心”，他不能讓祖父失望。

“都安靜！”先生從里屋走出來，手里拿著個教鞭，臉色嚴肅。先生是個老秀才，家里也不富裕，卻為人正直，最看重學生的品行。他剛才在里屋，把外面的話都聽在了耳里。

張小三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，嘴里還嘟囔著：“本來就是嘛，他家里都那樣了，還裝什么裝。”

先生走到賈蘭面前，看了看桌上的肉包子，又看了看賈蘭通紅的眼睛，輕聲問：“賈蘭，你剛才說的‘貧而無諂’，是《論語》里的話，對嗎？”

賈蘭點點頭，聲音有些發顫：“是，先生。祖父教我，就算身處困境，也不能丟失骨氣，不能諂媚他人。”

先生點點頭，眼里露出贊許的目光：“說得好。‘貧而無諂，富而無驕’，這才是讀書人的本分。有些人雖然穿著綢緞，卻滿肚子的勢利，連基本的尊重都不懂，比穿粗布的人還不如。”他頓了頓，又說，“賈蘭，你能守住本心，不卑不亢，是個有骨氣的孩子，比他們都強。”

張小三聽了，臉一下子紅了，低著頭，不敢再說話。其他起哄的學生也都安靜下來，有的還偷偷看了賈蘭一眼，眼神里帶著幾分愧疚。

賈蘭看著先生，眼圈一下子紅了——這幾天，他在私塾里受了不少嘲笑，有的學生故意把他的書扔在地上，有的還在背后說他是“破落戶的兒子”，他都忍了，如今得到先生的認可，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來，卻還是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。

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輕聲說：“好好讀書，別在意別人的眼光。只要你有真才實學，守住本心，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。”他把張小三扔在桌上的肉包子拿起來，扔給張小三，“你的東西，自己留著吧，別再隨便給別人，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你的‘可憐’。”

張小三接過包子，臉更紅了，再也不敢說話。

上課了，先生開始講《論語》，賈蘭聽得格外認真，把剛才的不愉快都拋在了腦后。他想起母親熬夜為他縫棉襖的樣子，想起二叔給的凍野果，想起祖父教他讀書的場景，心里充滿了力量——他一定要好好讀書，將來有本事了，讓母親過上好日子，讓榮國府重新站起來，不辜負祖父和二叔的期望。

中午休息時，賈蘭從布包里掏出雜面窩頭，剛要啃，先生就走了過來，遞給了他一個白面饅頭：“賈蘭，這個你拿著吃。我家里還有，這個給你。”

賈蘭趕緊推辭：“先生，我不用，我有窩頭就夠了。”

“拿著吧。”先生把饅頭塞進他手里，聲音溫和，“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，總吃窩頭不行。這不是施舍，是我作為先生，對好學生的一點心意。”

賈蘭看著手里的白面饅頭，心里暖暖的，眼眶又紅了。他知道，先生家里也不富裕，卻還是想著他，這份情誼，他記在心里。

下午放學，賈蘭背著布包往家走。路上，他看見張小三被幾個小混混攔住，小混混搶了他的錢袋，還把他推倒在雪地里。張小三哭著喊救命，卻沒人敢上前。

賈蘭猶豫了一下，還是走了過去。他雖然不喜歡張小三，卻不能見死不救。他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，對著小混混喊：“你們快放開他！不然我就去報官了！”

小混混們看他是個孩子，根本沒放在眼里，其中一個還笑著說：“哪里來的小屁孩，也敢多管閑事？小心我連你一起打！”

賈蘭卻沒怕，他握緊樹枝，站在張小三面前，聲音堅定：“你們要是不放開他，我現在就去報官！官差就在前面的驛站，很快就能過來！”

小混混們對視一眼，怕真的引來官差，趕緊把錢袋扔在地上，罵罵咧咧地走了。

張小三從雪地里爬起來，拍了拍身上的雪，看著賈蘭，臉上滿是愧疚：“賈蘭，謝謝你。我之前那樣對你，你還救我……”

賈蘭搖搖頭：“沒什么，我只是不想看你被欺負。”他頓了頓，又說，“雖然你之前對我不好，但我祖父教我，要‘以德報怨’，不能因為別人對自己不好，就見死不救。”

張小三的臉更紅了，他從懷里掏出個肉包子，遞給賈蘭：“這個給你吃，是我娘做的，很好吃。我之前不該嘲笑你，對不起。”

賈蘭接過包子，笑了笑：“謝謝你。我們以后還是同學，別再吵架了。”

張小三點點頭，兩人一起往家走。路上，張小三說：“賈蘭，你放心，以后要是有人再欺負你，我幫你。你們家要是有難處，我也可以幫你，我家還有很多糧食。”

賈蘭搖搖頭：“謝謝你的好意，但我家里的難處，我們自己能解決。不過，還是謝謝你。”

回到榮國府時，天已經黑了。李紈和寶玉正在門口等他，看見他回來，趕緊迎了上去。“蘭哥兒，今天在私塾還好嗎？有沒有人欺負你？”李紈拉著他的手，一臉擔心。

賈蘭搖搖頭，笑著說：“娘，我沒事。先生還夸我有骨氣呢。”他把下午救張小三的事說了一遍，又把張小三給的肉包子拿出來，遞給李紈，“娘，這個給你吃，是張小三給我的，很好吃。”

李紈看著肉包子，又看了看賈蘭，眼圈紅了：“我的蘭哥兒，長大了，懂事了。”

寶玉也笑了，拍了拍賈蘭的肩膀：“好樣的，沒給你祖父丟臉。你祖父要是知道了，肯定會很高興的。”

賈蘭點點頭，心里滿是驕傲。他知道，自己雖然年紀小，卻也能為家里做些事，也能守住祖父教他的道理。

夜里，賈蘭躺在床上，手里攥著先生給的白面饅頭，心里暖暖的。他想起先生贊許的目光，想起張小三愧疚的表情，想起母親欣慰的笑容，忽然覺得，就算家里再難，只要守住本心，有骨氣，就一定能熬過去。

他想起祖父教他的“貧而無諂”，想起二叔說的“好好活著”，心里暗暗想：祖父，二叔，娘，我一定會好好讀書，守住骨氣，將來有本事了，讓我們家重新好起來，不辜負你們的期望。

窗外的風還在刮著，卻比從前溫柔了許些。賈蘭把白面饅頭放在枕邊，像是把先生的心意和家人的期望都放在了身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