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國府的夜來得早，剛過酉時，天就徹底黑透了。檐角的冰棱在月光下泛著冷光，像一把把細小的冰刀，風卷著殘雪沫子，穿過破窗紙的縫隙，在屋里打著旋兒，發出“嗚嗚”的聲響。寶釵剛把巧姐哄睡，睫毛上還沾著淚珠——睡前還在問“林姑姑什么時候回來”。她輕手輕腳地退出里屋，和李紈在燈下縫棉衣，棉衣是給蘭哥兒做的，用的是拆了三件舊夾襖的棉絮，針腳密得像魚鱗，每縫一針，都要往指頭上哈口氣。
“寶姑娘，你聽，外面是不是有腳步聲？”李紈忽然停下針線，豎起耳朵。風聲里，隱約傳來整齊的腳步聲，還夾著金屬碰撞的脆響，沉得像砸在凍土上，不像是尋常路人的輕緩腳步。
寶釵也側耳聽了聽，心里“咯噔”一下——這幾天城里風言風語，說官府在嚴查“逆黨余孽”，凡是從前的官宦府邸，都要再查一遍，難道真的輪到榮國府了？“平兒，你去看看院門是不是拴好了，再把黛玉的詩稿和探丫頭的信藏嚴實些。”她壓低聲音，指尖攥著針線，棉線在掌心勒出一道紅痕。
平兒起身，剛走到院門口，就聽見外面傳來粗聲的喝問：“里面的人聽著！官府夜巡，開門查驗！若再磨蹭，我們就破門而入了！”緊接著，是門板被木棍敲擊的“砰砰”聲，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，連院角的紅梅樹都晃了晃，雪粒落在地上，發出細碎的聲響。
寶玉正在給紅梅樹培土——白天發現樹根處的雪化了，怕凍土凍壞須根，特意從城外挖了些松軟的泥土。聽見聲音，他趕緊放下手里的瓦盆，快步走到院門口，透過門縫往外看：十幾個官差舉著火把，火把的光映得他們臉上的橫肉格外猙獰，手里的刀棍在月光下閃著冷光，為首的官差穿著件黑色短打，腰間系著寬腰帶，眼神像鷹隼一樣，掃過榮國府的院落。“官爺，深夜巡訪，不知有何要事？”寶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，手卻悄悄攥緊了門框。
“少廢話！開門！”為首的官差不耐煩地踹了踹門，鞋底沾著的泥雪濺在門板上，“奉順天府的命令，查抄逆黨余孽！凡是從前的勛貴府邸，都要逐一查驗，你們榮國府也不例外！”
寶玉沒辦法，只好解開拴門的麻繩，慢慢打開院門。官差們一擁而入，火把的光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晝，他們四處張望，眼神里滿是貪婪，像是在尋找藏起來的金銀珠寶。有個年輕的官差，還特意踢了踢墻角的破木箱，箱子“哐當”一聲倒在地上，里面的舊衣裳散落一地，他撇了撇嘴，像是嫌棄東西不值錢。
“官爺，我們榮國府早就敗落了?！睂氣O走過來，擋在巧姐兒的房門前，生怕官差的腳步聲驚擾了孩子，“前番抄家時，府里的財物早就被搜空了，如今只剩下這幾間破屋，糧食只夠勉強糊口，衣裳都是打補丁的，實在沒什么可查的?！?/p>
為首的官差斜著眼睛看她，嘴角帶著嘲諷的笑：“敗落了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，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把值錢的東西藏在夾墻里，或是埋在地下了？都給我仔細搜！尤其是那些偏僻的屋子、廢棄的柴房，別放過任何角落！”
官差們應聲散開，有的沖進榮慶堂，賈母從前坐的紫檀木椅子被推得歪歪斜斜，桌上的粗瓷碗摔在地上，碎成了好幾片；有的去了瀟湘館，原本就破敗的門窗被他們踹得更碎，黛玉的舊書桌被翻得亂七八糟，硯臺滾落在地上，墨塊摔成了粉末；還有兩個官差闖進了寶玉和寶釵的住處，伸手就去掀炕席，嚇得寶釵趕緊上前阻攔：“官爺，炕席底下都是些舊衣裳，沒有別的東西！”
李紈護著蘭哥兒，躲在灶房的角落里，雙手緊緊抱著孩子，臉色蒼白得像紙。蘭哥兒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，大眼睛滿是恐懼——他想起祖父賈政教他的“臨危不亂，君子不卑不亢”，知道自己不能給母親添麻煩，更不能丟了賈家的骨氣。
平兒跟在官差后面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最擔心的是黛玉的詩稿和探春的信，還有寶玉燒剩的詩稿灰燼，要是被官差發現，后果不堪設想。有個官差伸手去翻針線筐，平兒趕緊湊過去，笑著說：“官爺，這里面都是些針線和碎布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，您別費力氣了?！币贿呎f，一邊悄悄把藏著詩稿的木盒往身后挪了挪。
寶玉看著眼前的景象，心里又氣又疼。榮國府早已不是從前那個雕梁畫棟、錦衣玉食的地方，如今只剩下這破屋舊院，卻還要被官差如此糟蹋。他想起父親賈政還在獄里受苦，想起探春在海外“常望北斗”的無助，想起黛玉手植的紅梅樹在寒風里瑟瑟發抖，眼淚差點掉下來，卻還是強忍著，走到為首的官差面前，語氣懇切：“官爺，我們真的沒有藏任何東西。您看，院里的紅梅樹是林妹妹生前種的，如今只剩下這幾枝；灶房里的米缸早就空了，每天靠挖野菜度日；大家穿的衣裳，您也看見了，都是打了補丁的。您要是不信，可以隨便查，但求您手下留情，別驚擾了孩子，也別損壞了林妹妹的遺物?！?/p>
為首的官差根本不聽，反而冷笑一聲：“哼，你們這些官宦子弟，最會裝可憐！當年你們榮國府何等風光，寶玉公子揮金如土，姑娘們錦衣玉食，現在說敗落了，誰信？繼續搜！搜出逆黨物品，重重有賞！”
就在這時，一個官差從鴛鴦從前住的東廂房跑出來，手里舉著塊素色的帕子，興奮地喊道：“頭兒！你看這個！在床底下搜出來的，上面還有字！”
為首的官差趕緊走過去，接過帕子。帕子是半舊的月白色，邊緣有些磨損，上面用金線繡著幾個小字，因為年代久遠，金線有些褪色，卻依舊清晰。他湊到火把前，瞇著眼睛一看，臉色瞬間變了，原本囂張的氣焰像被潑了冷水，一下子收斂了幾分，手里的帕子也捏得更緊了。
寶玉、寶釵和平兒趕緊走過去，想看個究竟。只見帕子的角落上，繡著“陰司也有主子”六個娟秀的小字，是鴛鴦的筆跡——鴛鴦是賈母最忠心的丫鬟，當年賈赦逼她做妾，她寧死不從，在賈母去世后，上吊自盡，死前還對平兒說“我生是老太太的人，死是老太太的鬼，就算到了陰司，也只認老太太這個主子，絕不會背叛她”。這塊帕子，想必是她生前常用的，抄家時官差嫌它舊，沒瞧上，被遺漏在了床底下的木箱里。
為首的官差拿著帕子，手微微發抖。他忽然想起什么，眼神里的兇狠漸漸褪去，多了幾分復雜。他小時候，曾在榮國府當過小雜役，有次偷吃點心被管家發現，要把他趕走，是鴛鴦替他求情，還給了他半塊桂花糕，說“孩子還小，別嚇著他”。后來他參軍入伍，一步步熬成了官差頭目，卻沒想到，今天會以這樣的方式，再次見到鴛鴦的遺物?！瓣幩疽灿兄髯印薄@六個字像針一樣，扎在他的心上，讓他想起鴛鴦的剛烈，想起自己當年受過的恩惠，心里忽然有些愧疚。
其他官差也圍了過來，看到帕子上的字，都沉默了。他們大多是京城本地人，都聽說過鴛鴦的故事：知道她為了守住清白，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；知道她對賈母忠心耿耿，至死不渝。有個老官差嘆了口氣，小聲說：“鴛鴦姑娘可是個好人啊，當年我家娘子難產，還是她托人送了藥材，才保住了母子平安……”這話一出，其他官差也紛紛點頭，眼神里滿是敬佩。
“頭兒，這……帕子……”剛才那個掀炕席的年輕官差想說什么，卻被為首的官差打斷了。
為首的官差把帕子小心翼翼地疊好，雙手遞給寶玉，聲音低沉地說：“這個……還給你們。我們……我們只是例行公事，既然沒找到可疑的東西，就不打擾了。”他的語氣里，沒了之前的囂張，多了幾分客氣。
寶玉接過帕子，指尖觸到帕子上的金線，還能感受到鴛鴦當年繡制時的用心，心里又驚又喜。他沒想到，鴛鴦的一塊舊帕子，竟然能讓官差收斂氣焰，放棄搜查。“多謝官爺手下留情?！彼麑χ鵀槭椎墓俨罟傲斯笆帧?/p>
為首的官差沒說話，只是揮了揮手，對其他官差說：“都住手！收拾東西，走！”官差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東西，有的還悄悄把翻倒的椅子扶起來，把散落的衣裳疊好，跟著為首的官差往外走。經過寶玉身邊時，為首的官差停頓了一下，壓低聲音說：“好好保管這塊帕子。鴛鴦是個好姑娘，別讓她的心血白費?！闭f完，頭也不回地走了，火把的光漸漸遠去，消失在夜色里。
看著官差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，寶玉、寶釵和平兒都松了口氣，緊繃的身體一下子垮了下來。李紈也抱著蘭哥兒走過來，臉色漸漸恢復了血色，蘭哥兒終于忍不住，小聲哭了出來：“娘，我剛才好害怕……”
“沒事了，沒事了。”李紈趕緊擦去孩子的眼淚，聲音溫柔，“官爺已經走了，我們都安全了?！?/p>
“真是嚇死我了，還以為他們要把我們怎么樣呢。”平兒拍著胸口，心有余悸，“多虧了鴛鴦姑娘的帕子，不然今天還不知道要鬧到什么時候?！?/p>
寶釵看著寶玉手里的帕子，感慨道：“沒想到鴛鴦的一塊舊帕子，竟然有這么大的力量。她雖然不在了，卻還在冥冥之中保護著我們。這‘陰司也有主子’，不僅是她對老太太的忠心，也是她做人的骨氣。”
寶玉握緊帕子，帕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皂角香，像是鴛鴦還在身邊。他想起鴛鴦從前的樣子：穿著素色的衣裳，手里拿著帕子，站在賈母身邊，溫順卻堅定；想起她教自己疊帕子，說“帕子要疊得整齊，做人也要規規矩矩”；想起她臨死前，把賈母的舊帕子交給平兒，說“替我好好照顧老太太”……這些往事像潮水一樣涌上來，讓他心里暖暖的，也充滿了力量?！傍x鴦姐姐是個好人，我們一定要好好保管這塊帕子，把她的故事告訴蘭哥兒和巧姐兒，讓他們知道，什么是忠心，什么是骨氣?！?/p>
李紈也點頭：“是啊，鴛鴦的忠心，我們都記在心里?！?/p>
蘭哥兒看著寶玉手里的帕子，擦干眼淚，小聲問：“二叔，鴛鴦姐姐是不是很勇敢？她是不是像爺爺說的那樣，是個有骨氣的人？”
寶玉蹲下身，摸了摸蘭哥兒的頭，輕聲說：“是，鴛鴦姐姐很勇敢，也很有骨氣。她寧愿死，也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。我們都要向她學習，不管遇到什么困難，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，做個堂堂正正的人?！?/p>
蘭哥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，小臉上露出了敬佩的表情。接下來的幾天，榮國府恢復了往日的平靜。
寶釵和平兒也更加用心地打理家事：寶釵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熬粥、擇野菜，把家里的賬目記得清清楚楚；平兒則忙著縫補衣裳、打掃院子，還特意給紅梅樹搭了個更厚實的棚子，怕它再受凍。李紈教蘭哥兒讀書，巧姐兒在一旁聽著，偶爾也跟著認幾個字，院子里時常傳來他們的讀書聲和笑聲，沖淡了冬日的寒冷。
又一天，寶玉去城外挖野菜，遇見了周瑞家的。她正帶著女兒巧姐兒在地里種青菜，手里拿著個小鏟子，動作笨拙卻認真，臉上滿是汗水，卻笑得很開心?！皩毝敚瞾硗谝安税?？”周瑞家的熱情地打招呼，手里還拿著個剛挖出來的蘿卜，“這蘿卜是我自己種的，甜得很，您拿回去給孩子們嘗嘗。”
寶玉接過蘿卜，心里暖暖的：“謝謝你。你們種的青菜長得真好，過些日子就能吃了吧？”
“是啊，再過半個月就能吃了。”周瑞家的自豪地說，“我現在每天都很充實，早上洗衣做飯，下午就來地里種菜，雖然累，覺得很踏實。對了，前幾天官差夜巡，沒給你們添麻煩吧？我聽說那天晚上，城西好幾戶人家都被查了，還帶走了好幾個人呢?！?/p>
寶玉想起鴛鴦的帕子，笑著說：“沒什么事。官差在府里搜了一圈，沒找到可疑的東西，就走了。是鴛鴦姑娘的一塊舊帕子，他們才手下留情?！?/p>
周瑞家的眼睛一亮，語氣里滿是敬佩：“鴛鴦姑娘？我知道她！當年在府里，她可是出了名的忠心！沒想到她不在了，還能保護你們。”她嘆了口氣，又說，“我現在才明白，做人啊，就得像鴛鴦姑娘那樣，有骨氣，有忠心，不能像我從前那樣勢利。以后我也要好好做人，不辜負您的幫助，也不辜負鴛鴦姑娘的榜樣。”
寶玉看著她，心里很欣慰。他知道，周瑞家的是真的悔改了，以后一定會好好生活，好好照顧女兒。
回到榮國府，夕陽已經西斜，金色的陽光灑在院子里，給破屋舊院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。院子里的紅梅樹在夕陽的映照下，枝頭上的花苞似乎又飽滿了些，像是在積蓄力量，準備迎接春天。寶釵和平兒在灶房做飯，鍋里飄著野菜粥的香味；李紈帶著蘭哥兒和巧姐兒在院子里散步，巧姐兒手里拿著個布偶，追著蘭哥兒跑，笑聲傳遍了整個院子。
寶玉看著眼前的景象，心里暖暖的。他想起鴛鴦的帕子，想起黛玉的詩稿，想起探春的信，想起周瑞家的轉變，想起所有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的人，忽然覺得，就算日子再苦，就算前路再難，只要大家都不放棄，都能堅守本心，就一定能熬過這個寒冬。
他走到紅梅樹前，輕輕撫摸著枝頭的花苞，心里暗暗想：鴛鴦姐姐，林妹妹，探丫頭，你們放心，我們都會好好活著，好好守護這個家，守住心里的骨氣和善良。
窗外的夜色漸漸降臨，月光灑在院子里，溫柔而明亮。榮國府的夜晚，雖然寒冷，卻也充滿了希望。檐角的冰棱還在，卻已經開始融化，滴落在地上，匯成小小的水流，像是在為春天的到來，奏響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