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中考試后的校園文化藝術節,海報貼滿了公告欄。其中,“新芽”詩歌創作大賽的通知吸引了林若安的注意。他并非熱衷活動,而是通知下方附帶的評委名單里,有他仰慕已久的本地詩人江河的名字。他花了幾個晚自習,在昏黃的臺燈下,將那些深埋在心底、關于田野、星空、母親粗糙的手掌和父親沉默背影的思緒,小心翼翼地謄寫在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舊筆記本上:“《星空低語》
星群在漏風的屋頂篩下光,
像鄰家阿嬤簸箕里,跳躍的麥芒。
父親鼾聲是沉沉的犁溝,
母親針尖挑亮豆焰,縫補著漏掉的時光。
我蜷在草垛,枕著曬干的月光,
......
我的骨血里,奔涌著未曾命名的海洋!
星空低語,是風穿過谷倉的空曠,
是種子在凍土下,積蓄爆裂的聲響!
我赤腳站在大地的砧板上,
星空是懸垂的鐵錘,鍛打我雛形的翅膀。
縱使此刻是微塵一粒,
也要在宇宙的麥浪里,找到扎根的方向——
向下,深扎故土的厚愛;
向上,刺破命運的天窗!”
比賽那天,禮堂座無虛席。當主持人念到“高一(三)班,李花雨”時,一個穿著同樣洗得發白、但熨燙得異常平整的藍色連衣裙的女孩走上臺。她身形纖細,臉色帶著一絲營養不良的蒼白,長長的睫毛低垂。燈光打在她身上,有種易碎的透明感。她開口,聲音不高,卻像山澗清泉,瞬間撫平了禮堂的嘈雜:
“《壟上行》
父親的脊梁是壓彎的扁擔
一頭挑著晨露,一頭挑著夕陽
母親的皺紋是干涸的河床
流淌著汗水的咸,與米粒的香
我赤腳踩過新翻的泥土
那溫熱的脈搏,是大地的低語
一粒微塵,在金色的麥浪里
尋找扎根的方向……”
她的詩里沒有華麗的辭藻,只有土地沉重的呼吸、勞作的艱辛和對父母深沉的愛。林若安坐在臺下,心被狠狠撞了一下。他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,在生活的重壓下,倔強地昂著頭。
比賽結果,林若安憑借一首意境雄渾、充滿哲學思辨的《星穹低語》獲得一等獎,李花雨的《壟上行》獲得二等獎。頒獎時掌聲雷動,林若安的目光卻越過人群,落在那個捧著證書、安靜退到角落的身影上。
散場后,秋風已帶初冬的凜冽。空曠的操場,路燈拉長兩道沉默的影子。林若安鼓起勇氣,追上李花雨。“你的詩……寫得真好。”他笨拙地開口,聲音在風里發顫,從舊帆布書包里掏出那個牛皮紙本子,“這個…送給你。里面…有我寫的,也有些抄的…喜歡的。”牛皮紙的邊緣磨得起了毛,帶著體溫。
李花雨抬頭,細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。路燈的光暈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,像落入深潭的星子。她沒說話,靜靜看著他遞來的本子,又看看他緊張泛紅的臉頰。一種奇異的共鳴悄然滋生。她默默從自己褪色的藍布書包里,取出一個厚厚的、用舊掛歷紙糊得整整齊齊的硬殼本子,封面上是她用鋼筆工整寫下的《微塵集》。她雙手捧著,遞向林若安,聲音輕得像嘆息:“你的,也很好。”
就在交換的瞬間,清脆的高跟鞋聲伴著夸張的笑聲刺破寂靜。“喲!林大才子,深藏不露啊!交換日記?情詩定情?”趙丹丹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沖來,鮮紅的羊絨大衣,雪白貉子毛領,嬌艷逼人。她擠到兩人中間,審視的目光刀子般掃過兩個本子,“嘖嘖嘖,一個破本子換一個舊本子?林若安,你這學霸追女生的方式,老掉牙了吧?”奚落像冰錐,刺穿萌芽的溫情。林若安的手猛地縮回,李花雨迅速垂眼抱緊《微塵集》,臉色蒼白透明。
“丹丹,別胡說!”林若安慍怒。
“我胡說?”趙丹丹挑眉,驕橫地伸手去搶李花雨懷里的本子,“讓我看看是什么寶貝……”
李花雨受驚般后退,死死護住。
“夠了!”林若安一把拉住李花雨冰涼的手腕,幾乎是粗魯地將她拽離,快步走進教學樓側門的陰影,將趙丹丹刺目的紅和凝固的驚怒甩在冷風中。
趙丹丹獨自站在空曠操場,夜風卷起大衣下擺。看著消失的背影,委屈、嫉妒、被忽視的憤怒狠狠攫住她。她沖向藝術樓,推開琴房門,嶄新的施坦威閃著冷光。她掀開琴蓋,粗暴拉開儲物格,抓起那本燙金簽名、視若珍寶的《肖邦夜曲全集》,用盡力氣狠狠砸進冰冷的金屬垃圾桶!“咚!”巨響回蕩。她急促喘息,眼淚大顆砸在光潔琴蓋上。看著廢紙堆里的琴譜,仿佛看著自己被踐踏的心意,轉身沖出門去。
自那夜,一種無形的隔閡籠罩三人。然而,一種帶著煙火氣的默契悄然形成——食堂的蔥油烙餅。
林若安總能在第四節下課鈴響的瞬間沖出教室,精準卡在烙餅窗口隊伍爆發前,為李花雨搶到那燙手酥脆的烙餅,有時搭一份翠綠的清炒時蔬。當李花雨稍晚走進食堂,靠窗固定座位上,餐盤已擺好。她坐下,目光短暫交匯,無聲暖流輕淌。“謝謝。”她低聲。林若安埋頭吃飯,耳根微紅。這樸實的關懷,成了壓抑青春里最熨帖的溫度。趙丹丹偶爾看到這一幕,心中酸澀更甚,故意端著精致的飯盒從旁走過,帶起一陣香風,留下意味不明的冷哼。
“不就是塊烙餅嗎?有什么稀罕的!”這個念頭在她心里翻騰、發酵,最終釀成一股執拗的怒氣。
周末回到家,水晶吊燈的光冰冷地灑在大理石地面上。趙丹丹坐在長餐桌的主位,對著垂手侍立的管家,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:“今晚主食,做烙餅。要一模一樣的味道,和我們學校食堂的,一絲一毫都不能差。”她頓了頓,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潔的桌面,補充道,“家里每個人,都必須吃。”她抬起眼,“每個人都要告訴我,這餅,究竟好吃在哪里。”
晚餐的氣氛異常沉悶。精致的銀質刀叉旁,盤子里躺著幾塊刻意模仿食堂風格的烙餅,顯得格格不入。趙丹丹幾乎是屏著呼吸,看父母略帶困惑地象征性嘗了一口,看傭人小心翼翼地咀嚼著。她等著,像一個等待最終宣判的囚徒。
“嗯……還行吧,有點油。”父親擦了擦嘴,漫不經心。
“就是普通面餅嘛,丹丹你怎么突然想吃這個?”母親語氣溫和,帶著不解。
管家躬身:“小姐,按您要求做的,味道…尚可入口。”
傭人們則唯唯諾諾:“好吃,小姐。”“是…是挺香的。”
每一個“還行”、“普通”、“尚可”、“挺香”的反饋,都像一根細針,扎在趙丹丹緊繃的神經上。沒有熱烈的贊美,沒有她想象中那種足以顛覆食堂記憶的美味。這印證了她的想法——那烙餅本身,毫無價值!可為什么……為什么李花雨就能吃得那么滿足?為什么林若安就能為此天天奔跑?
她盯著盤子里那塊已冷掉的、油光黯淡的仿制品,一股巨大的、無處發泄的挫敗感洶涌而來。她猛地推開椅子,在家人錯愕的目光中,一言不發地離席上樓。身后,那盤精心復刻卻徹底失敗的烙餅,連同那些敷衍的評價,都成了對她這場可笑較量的無聲嘲弄。她想要的答案沒有找到,心中那片酸澀的荒原,卻似乎更加空曠冰冷了。她快步走著,面無表情,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,仿佛被那烙餅的油膩氣息,生生噎住了喉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