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隱公四年,東門之役的硝煙曾漫過曲阜城墻。
鄭軍以銳不可當之勢困城三月,魯國東門被攻破時,磚石與血污混作一團,百姓扶老攜幼往城內逃,哭聲蓋過了兵戈相擊之聲。
戰后清點,東門內外尸橫遍野,良田因無人耕種而荒蕪,城中米價飛漲,連卿族家中都開始節衣縮食。
三年過去,城墻的裂痕雖已用新磚補上,可街頭巷尾總飄著揮不去的蕭索——缺了腿的乞丐在墻角瑟縮,婦人抱著面黃肌瘦的孩子排隊領救濟糧,連酒館里的說書人提起那場仗,聲音都會壓低幾分。
魯人恨鄭軍的蠻橫,更記著被圍困的屈辱;而鄭國雖勝,卻也與魯國結下死仇,這梁子,像曲阜城墻下的暗溝,藏著淤塞的怨,只待一個火星,便能燃起來。
魯國曲阜,隱公朝堂之上。
魯隱公端坐于堂上,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紋在晨光中泛著暗金。他指尖輕輕叩著案幾,眉色有些凝重。
“鄭人雖守東門,然聯軍亦未損根本,諸位以為,當乘勝追擊,還是暫作休整?”隱公蒼白之容被玄色冕服勾勒的更為清癯,目光掃過階下,眾人雖目有凝澀,卻是各有籌謀。
“臣以為,東門之役本為踐宋衛之盟,今鄭未敗,我師已勞,若再伐,恐失‘尊王攘夷’之本心。且鄭人遣使求和,愿送質子入魯,不如暫允,觀其誠意。”展無駭隱去眼下的青黑,目不斜視道。
“鄭莊公狼子野心,前年侵我祊地,今雖未破其城,必乘其疲敝再伐!臣請率師,直掏新鄭!”公子翚眼神閃爍,他面部線條硬朗,額頭或有皺紋,眼神銳利沉穩,不同于其他朝堂之上的眾人,單單他著戎裝上朝。
“羽父,你左臂的箭傷未愈,再請戰,是想讓魯國失一員主將?”隱公看向公子翚,眼中仍是疲色。
公子翚深褐色皮甲未卸,夾片邊緣磨得發亮,腰間懸著一柄青銅劍,劍穗的深紅色透著一股死亡之氣。
“君上!臣這點傷算什么?展大夫子怕是這點傷都沒見過!我這劍上的紅穗便是戰死兄弟的信物,若不繼續迎戰,該如何面對我這死去的部下們!”說罷故意挺起胸膛,夾片相撞發出哐當一聲,震的案幾之上的燭火微微閃爍。
面對挑釁,展無駭只是微微躬身,聲音不高但卻清晰。
“公子沙場浴血,是魯之利刃;無駭案前理民,是魯之盾甲。利刃不可無盾,盾亦不可無刃——但盾若學刃揮砍,便是失了本分。”說罷抬眼,對上隱公之目,盡是坦然。
“質子入魯,是盾之事,臣愿為君上執盾。”
魯隱公神色微顫,眉間似有些笑欣然。
“無駭,你父當年隨先君會盟于稷,也是這般性子。”
展無駭聞言躬身更深:“先父常言,君上少年便知‘藏鋒’,今日一見,果真如此。”
公子翚在一旁“嗤”了一聲,扯高聲音:“藏鋒,我看是藏拙!”
“羽父,你若學不會無駭一半的‘靜’,明日便不必去監事質子了。”魯隱公冷冷一瞥。
這時,一旁臧僖伯一直捻著胡須的手停了停。
趁著魯隱公訓斥公子翚的間隙,便悠悠開口。
“君上息怒,羽父公子是急著為魯國爭臉面,無駭大夫是怕失了魯國的體面——說到底,都是為了魯國。”
“老臣倒有個折中的法子。質子入都后,先安置在‘客館’,既不算囚,也不算放。羽父公子帶甲士守在館外,明著是‘護衛’,暗著是‘看管’;無駭大夫隔日去客館‘問安’,講講魯國的禮俗——一來顯我魯國待客有禮,二來也能探探這質子的底細。”
說到這兒,他頓了頓,看向魯隱公,雙手微微作揖。
“客館在都城邊緣,離羽父的軍營近,離無駭的府邸也不遠,兩邊都方便。君上覺得呢?”
這番話不僅給了公子翚“看管”的實權,亦給了展無駭“用禮試探”的機會,更全了魯隱公“體面受質”的心思。
魯隱公眉頭徹底舒展開,點頭道:“僖伯說得是,就依此計。”
僖伯話音未落,階下已響起佩劍撞擊甲胄的脆響。
公子翚猛地踏出一步,衣擺掃過地磚,帶起一陣風:“僖伯這話,是忘了東門之役的血了?”
他指著殿外,聲音像淬了冰:“三年前,鄭人攻破東門時,我魯國子弟的尸身堆得比城墻還高!如今一個鄭國質子要來,還要住客館、受禮遇?依我看,該直接扔進大牢,讓他嘗嘗鐵鏈鎖骨的滋味,也好讓新鄭那頭知道,我魯國的恨,還沒涼透!”
滿殿寂靜,連呼吸聲都放輕了。
“君上!若要體面,當年鄭軍怎不給我東門百姓體面?依臣之見,三百甲士圍館,一日兩餐糙米,斷水斷薪,讓他求生不得——”
“羽父。”
魯隱公的聲音忽然響起,不高,卻像塊冰投入滾油,瞬間壓下所有聲浪。
他端坐在案后,指尖漫不經心地撫過鼎耳,目光落在公子揮身上,帶著徹骨的寒意:
“你對寡人之言有異議?”
公子翚的話卡在喉嚨里,猛地抬頭,對上隱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。
那眼神里沒有怒意,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。
他張了張嘴,終究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,躬身行禮時,聲音已低了八度:“……臣,無異議。”
殿內的風從窗縫鉆進來,吹得燭火晃了晃,映得隱公的側臉一半明,一半暗。
三年前東門的血,終究是要藏在禮的體面之下,慢慢熬。
魯隱公拍板后,眾人躬身領命,準備退朝。
公子翚瞪了展無駭一眼,轉身時甲片“哐當”作響,率先大步流星出了殿門。
臧僖伯被小吏攙扶著,恰巧從展無駭身邊拂過。
“那鄭國質子是共叔段的孫輩,姓姬名段,聽說在新鄭時就不愛守禮……你去‘問安’,得多留個心眼。”
“謝老大夫提醒。”兩人目色相接,展無駭微微頷首。
待眾人散盡,他走至案前,拿起魯隱公方才占卜“止戈”的那片龜甲,指尖摩挲著裂紋,眉頭微蹙。
他將龜甲放回案幾,對侍立的家臣低聲吩咐:“回府后,先去后院告訴小姐,就說……君上議了鄭國質子之事,讓她近日在家中多溫習《曲禮》,少去街市走動。”
“是”。
展無駭這才整了整衣襟,轉身出殿。
今早出門前,女兒展瑤正纏著問“共叔段之亂”的細節,此刻才覺或許該叮囑她兩句。
他望向公子翚曾站過的位置,微微蹙眉。
家女是讀史好奇,若被有心之人聽了去,無心之語也怕成了無端之疑。
展無駭離殿時,恰逢幾個內侍在廊下收拾東西,低聲議論:
“聽說那鄭國質子明日就到,羽父大人要帶三百甲士去接呢……”
“展大夫還要去教他魯國禮俗?我看懸,鄭人哪懂什么禮喲……”
展無駭腳步一頓,回身時,素色朝服的衣擺掃過廊下的青磚,帶起一陣輕塵。
他沒看那幾個內侍,目光落在廊柱上雕刻的“慎言”二字上,聲音不高,卻像塊冰投入溫水。
“《內則》有云,‘君言不密則失臣,臣言不密則失身’。朝堂議事,是君上與大夫的職分;你們收拾殿宇,是內侍的本分。越過本分議論國事,是為‘僭’;背后非議大夫,是為‘佞’。”
“展氏教女,尚且知‘非禮勿言’;你們在君側當值,反倒不如閨閣女子?今日這話,我當沒聽見。若再讓我撞見議論朝政,便不是罰俸能了的——去領二十鞭,記住什么該說,什么不該說。”
內侍們慌忙跪地磕頭,連聲道“不敢了”。
展無駭沒再看他們,轉身出了宮門,只是走得比剛才快了些。
叮囑女兒留意質子是對的。
連宮監都這般議論,可見鄭國質子入魯的消息,早已在都城暗流涌動。
展無駭出了宮門,坐進等候的馬車里。
“先去市集買兩束蘭草,夫人前幾日說閨閣里該添些清氣。”他對車夫吩咐。
接著,又轉頭對隨行的家仆道:“阿福,你先回府,跟綠衣說一聲,讓她伺候小姐收了書簡,莫要久坐傷了眼睛。
另外……”他頓了頓。
“把今日朝堂議的事,揀能說的跟綠衣提一句——鄭國質子明日到,君上讓我隔日去客館‘問安’。”
阿福躬身應“是”。
知道“能說的”便是剔除了朝堂爭執,只說個大概。
他腳步快,半個時辰便到了展府后門,正撞見綠衣端著洗好的竹簡往回走,竹筐一晃,幾片竹簡險些掉出來。
“綠衣姑娘,慢點走。”
阿福伸手扶了一把,綠衣抬頭見是他,笑著問:“阿福哥從宮里回來了?老爺今日議事順不順利?”
阿福往四周看了看,壓低聲音。
“順當是順當,就是有件大事——鄭國的質子明日就要入都了,君上讓老爺負責隔日去客館‘問安’呢。方才在宮門口,連內侍都在議論這事兒,說羽父大人要帶甲士去接,陣仗怕是小不了。”
綠衣眼睛一下子瞪圓了,手里的竹筐“咚”地磕在石階上:“真的?質子?就是那個……”
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——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,但臉上的好奇與緊張藏不住,“我這就去告訴小姐!”說著也顧不上竹筐,轉身就往閨閣跑,阿福在后面喊“慢點”,她早沒了影子。
阿福笑著搖搖頭,拎起竹筐往內院走——他知道綠衣嘴快,但在小姐面前向來不敢放肆,這話傳到小姐耳中,定能分寸得當。
而此刻展瑤的閨閣里,艾條的輕煙正緩緩飄出窗欞,渾然不知一場關于“質子”的議論,已順著家仆的腳步,悄悄撞開了院門。
樹影間,一女子著一身月白長裙,肌膚瑩白似雪,眉如遠山含黛,眼若秋水橫波,眼尾微微下垂,唇若施脂,不妖卻美,細細微光下,正臨窗默然臨摹著《周禮》竹簡。
綠衣從外回來,手里捧著剛從廚房取的藥草,進門就咋咋呼呼:
“小姐,您聽說了嗎?鄭國要送質子來了!就是那個共叔段的孫輩——當年共叔段叛兄奪位,一家子都是亂臣賊子,這質子能是什么好東西?”
展瑤筆鋒一頓,未抬頭。
“綠衣,《曲禮》有云‘無道人之短’,未識其人,先論其非,是為無禮。”
“可他是鄭人啊!東門之役,多少魯人戰死……”
展瑤放下筆,看向窗外,遠處隱隱可見魯國都城的城墻。
“鄭人是敵,質子是客。父親說,‘禮’的難處,正在于‘敵友之間,仍守分寸’。他若守禮,便是魯國的客人;若失儀,自有國法處置,輪不到我們背后議論。”
她嘴上公正,手指卻無意識摩挲著竹簡上“鄭”字。
父親剛從朝堂回來,囑咐她“近日多留意質子動向。
“鄭人詭詐,不可不防”,她內心已將“質子”與“鄭國”“叛亂”等標簽悄然綁定,此刻,只是理智上仍守著“不妄議”的原則罷了。
朝堂議事后,消息早已在權臣家眷中傳開。
初冬午后,季孫氏的暖棚中,幾十盆晚菊開得正盛。
墨紫、嫩黃、雪青的花瓣上凝著細珠,是侍女們剛用溫水細灑過的。
魯國的貴女們圍坐在青玉案旁,案上擺著青銅酒樽與蜜餞碟,袖口沾著淡淡的菊香,說話聲卻比花瓣上的水珠更顯涼薄。
展瑤坐在最靠里的角落,面前的白瓷盆里插著幾枝墨菊。
她右手捏著支銀簪,簪頭細細打磨過,正輕輕剔去菊枝上多余的碎葉。
“聽說了嗎?鄭國要送質子來了。”季姜的聲音先挑開了話頭。
她是季孫氏的宗女,素來得罪人的話都敢說。
“還是共叔段的孫輩呢——就是當年跟鄭莊公爭位,輸得連祖墳都不敢認的那個。”
案幾旁的孟薇立刻笑起來,手里的繡帕往膝頭一按。
“可不是么?叛臣之后,也配叫‘質子’?依我看,鄭國是沒人了,才把這種貨色塞過來。”
“鄭人本就粗野,哪懂什么禮儀?我猜這人定是個矮壯漢子,說話帶股土腥味,見了咱們怕是連拱手都不會。”
旁邊幾個小卿族的女兒跟著笑,聲音不大,卻句句往人心里扎。
“聽說還要去參加王室祭祀呢,”一個穿粉裙的貴女撥弄著鬢邊的珠花,“到時候讓樂官好好教教他,別在諸侯面前丟了咱們魯國的臉——哦不對,該是別丟了他自己的臉才是。”
侍女們在棚角候著,也忍不住交頭接耳。
展瑤的侍女綠衣正往炭盆里添銀骨炭,聽見旁邊季姜的侍女撇嘴。
“這種低賤的質子,也就配給咱們府里的馬夫當跟班,展小姐這樣知書達禮的,犯不著記掛。”
綠衣剛要回嘴,卻見展瑤的銀簪頓了頓。
她正將一枝開得太盛的墨菊剪短,花瓣上的水珠順著簪尖滴下來,落在素色裙擺上,洇出個淺痕。
自始至終,她沒抬過眼。
“明儀,”季姜偏過頭看她,語氣里帶著幾分故意的試探,“你父親管著魯國的禮儀,定是知道這質子的底細。你說,他配不配踏足祭祀的明堂?”
銀簪終于停住。
展瑤抬起眼,目光先落在案上那盆菊——方才沒留意,最中間那朵雪青菊的花瓣上,有個針尖大的蟲蛀孔,像塊白玉上沾了點灰。
她緩緩抬眼,看向季姜,“《禮記》里說,‘入境而問禁,入國而問俗’。他既是鄭國所遣,便是魯國的客人。”
她頓了頓,指尖輕輕撫過那片蟲蛀的花瓣,“配不配,要看他是否守禮,而非出身。”
暖棚里靜了一瞬,連炭火噼啪聲都顯得格外響。
孟薇先嗤笑出聲:“明儀就是太迂腐了,這種人的出身,還談什么守禮?骨子里的劣根性,改不了的。”
季姜也朝展瑤望去,端起酒樽抿了口,沒再接話。
展瑤重新低下頭整理花枝。
銀簪穿過菊枝的纖維,發出極輕的“嗤”聲。
父親昨日在書房說的話還在耳邊:“共叔段的孫輩,自幼在鄭宮隱忍長大,恐非善類,你日后見了,需得遠著些。”可方才自己說的那句“不憑出身論人”,又是真心認同的。
這兩句話撞在一起,像片被蟲蛀的花瓣,缺了個小口。
她將整理好的墨菊插進青瓷瓶,抬眼時,正看見暖棚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打轉,像誰沒拿穩的竹簡,要往地上落。
她的思緒似乎逃走,朦朧間沾了些寒氣。
三日后,那個叫姬段的質子就要入魯了。
棚里的議論又起,話題卻早已換了說的是哪家新制的珠釵樣式。
展瑤端起案上的清茶,茶盞沿的涼意浸到指尖,她輕輕吹了吹茶沫,茶香裊裊升起,模糊了眼前的菊影。
禮,才是立身之本。
魯國都城外的驛道上,薄霜在車轍里結了層冰殼,車輪碾過,發出細碎的碎裂聲。
姬段坐在密閉的車廂內,指尖摩挲著懷中半塊玉玦。
那是祖父共叔段留下的遺物,邊角被歲月磨得光滑,卻仍能摸到斷裂處的尖銳。
車外傳來換馬的動靜,車夫趁著魯國侍衛轉身的間隙,快步湊近車簾,聲音壓得極低。
“公子,方才在驛站歇腳時,屬下聽見魯國侍衛閑聊,說昨日季孫氏府中貴女們議論您……”
他頓了頓,繼續說道:“說您是‘叛臣之后’,還猜您樣貌粗鄙,連拱手禮都不會。尤其提到展氏那位小姐,說她雖反駁了‘憑出身論斷’,卻也說‘配不配入魯,得看守禮與否’——聽著倒是比旁人客氣些,可終究是魯國貴女,怕也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打量。”
玉玦被捏得更緊,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滲進骨頭里。
姬段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,帶著冰碴般的冷意:“展氏?柳下惠的后人?果然是滿腦子‘禮’字的空架子。未見其人先論其禮,這便是魯國標榜的‘仁禮’?”
暗衛低聲道:“展小姐是展無駭之女,在曲阜以‘知禮’聞名。昨日她當眾說‘不憑出身論人’,或許……”
“或許?”姬段輕笑一聲,笑聲里裹著自嘲。
“再好的‘禮’,裹在魯鄭的國仇家恨里,也不過是傷人的刀子。她父親是魯國執禮之臣,她是魯國卿女,站在那高高的城墻上看我這質子,眼神里的‘禮’,怕也藏著三分戒備,七分輕視。不必管她,入了曲阜,咱們的事才剛開始。”
車簾被他隨手按住,隔絕了外面的光線。
車廂內重回黑暗,只有玉玦的棱角硌著掌心,像在提醒他此行的本分。
曲阜城門處,晨光剛漫過城樓的垛口。
魯國官吏正逐一檢查入關的車馬,姬段的馬車被攔在關卡前。
官吏高聲唱喏:“鄭國質子姬段,卸去隨行車馬武器,驗明身份方可入城!”
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,姬段彎腰下車。
他穿一身素色鄭服,玄色鑲邊已洗得發白,頭上未戴玉冠,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發,卻絲毫不顯落魄。
他的身形挺拔如驛道旁的青松,眉宇間藏著股未加掩飾的銳氣,只是眼神被刻意壓得冷冽,像結了冰的潭水。
這副模樣,與孟薇口中“矮壯粗鄙”的想象,判若兩人。
此刻,他正配合官吏驗看身份文書,一陣風忽然卷過城門洞,將旁邊一輛剛要駛出的馬車簾角掀起。
那一瞬間,姬段抬眼,便與車內人的視線撞了個正著。
車中少女端坐,一身淺碧色魯國卿女常服,發髻梳得一絲不茍,鬢邊插著支素銀簪,手里正捧著一卷竹簡,看封皮像是《儀禮》。
“公子,這便是展氏展瑤。”
她的肌膚在晨光中白得近乎透明,眼神清澈,卻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。
這一眼快得像錯覺。
姬段心頭泛起一絲嘲諷。
果然是“守禮”的樣子,連坐車都端得這般端正,見了他這質子,眼神里怕是只剩警惕了。
而展瑤在看清他的瞬間,也愣住了。
沒有諂媚,沒有卑怯,甚至沒有尋常質子該有的小心翼翼。
他站在那里,像株被風雪壓過卻未彎折的樹,眼神冷冽如冰,與綠衣口中“低賤粗鄙”的描述,與自己心里預設的“叛臣之后”的陰鷙,全然不同。
父親的叮囑突然在耳邊響起:“共叔段的孫輩,恐非善類,遠著些。”
展瑤迅速垂下眼簾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,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竹簡。
“走吧。”
馬車緩緩啟動,與姬段擦肩而過時,綠衣掀簾偷看了一眼,立馬慌忙壓低聲音:“小姐!那就是鄭國質子!”
展瑤的聲音從車簾后傳出。
“知道了。”
恰在此時,城門旁不知哪個小吏在哼著歌謠,調子是鄭地的舊曲,詞兒卻飄進耳中:
“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……”
聲音不高,像被風揉碎了,剛飄過城門洞,就被另一陣風吹散。
姬段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——這是鄭地的詩,竟會在魯國城門聽見。他看向那輛遠去的馬車,簾角已落,只余下淺碧色的一角在風里輕晃。
展瑤坐在車內,方才那半句歌謠也鉆進了耳朵。
《鄭風》里的句子,父親總說“鄭聲淫”,勸她少讀,可此刻那句“雞鳴不已”卻在心頭反復。
她指尖劃過竹簡上的“禮”字,忽然覺得,方才那雙冷冽的眼睛,像極了風雨將至時,不肯斂翅的鷹。
風還在吹,歌謠斷了,只余下車輪碾過石板的聲響,像在應和那沒唱完的下半句。
“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?”
姬段望著馬車遠去的背影,看著那簾角繡著的小小“展”字紋章,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。
方才那匆匆一瞥里,她眼中的“愣神”稍縱即逝,隨即便是刻意的回避,還是避之不及。
魯國的“禮”,原是這般“敬而遠之”的體面。
他轉過身,對官吏遞上文書,聲音平穩無波:“請驗。”
城門洞的風還在吹,卷起地上的碎葉,像誰沒說出口的話,打著旋兒消散在晨光里。
馬車駛過城門洞,姬段重新坐回車廂,方才在城門處刻意壓下的冷冽,此刻盡數化作警惕。
方才那一眼太過倉促,卻足夠讓他看清展瑤眼中的“規矩”,那是魯國貴族刻在骨子里的界限,比城墻更難逾越。
他抬手掀開車簾一角,聲音壓得比車軸聲更低:“不去館驛,先去新鄭客棧。”
“是。”
車夫脊背微不可查地一挺,隨即調轉馬頭,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,拐進一條岔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