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街的喧囂被層層疊疊的灰瓦高墻擋在外面,巷子里只有零星幾個挑著擔子的販夫,見了這輛掛著“鄭”字標識的馬車,都下意識地往墻邊躲——質子的車,誰也不愿沾惹。
馬車最終停在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外。
沒有掛“客棧”的幌子,只在朱漆斑駁的門楣上釘著塊褪色木牌,寫著“鄭記”二字,看著倒像家尋常雜貨鋪。
暗衛先下車叩了叩門環,三短一長,節奏分明。
門內傳來個蒼老的聲音:“買什么?”
“打壺新鄭的酒?!避嚪虼?。
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道縫,一個戴氈帽的老者探出頭,見是暗衛,又飛快掃了眼馬車,立刻側身讓開:“里面請?!?/p>
姬段彎腰下車時,已換了身粗布短褐,連束發的木簪都換成了最普通的竹制樣式。
這是鄭國商人在魯國最常見的打扮,灰頭土臉,最不惹眼。
他跟著老者穿過前院,幾個正在劈柴、擇菜的“伙計”見了他,手上的動作不停,卻都用眼角余光掃過來,喉間低低滾出一聲:“公子?!?/p>
是鄭國方言,帶著新鄭一帶獨有的尾音,在異鄉聽來,竟有幾分刺心的熟稔。
老者引著他進了內室,反手閂上門,才摘下氈帽,露出滿頭白發——正是鄭莊公的心腹,化名“鄭老”的線人掌柜。
他從炕洞里摸出個油布包,層層解開,露出一卷用密寫藥水寫就的竹簡:“公子,這是三日前剛到的,宮里那位讓您務必查清魯齊會盟的底細。”
姬段展開竹簡,指尖蘸了點水,在竹簡上輕輕一抹,原本空白的竹片上漸漸顯出字跡。
當“齊僖公欲以女妻魯桓公”一行字浮現時,他的指節猛地收緊,竹片邊緣在掌心硌出紅痕。
“東門之役才過去兩年,”他低聲道,聲音里帶著寒意。
“魯國倒是忘了當年被咱們困在城下的滋味,還想聯齊伐鄭?”
東門之役是魯鄭兩國近年最深的怨結——鄭國曾以弱勝強,將魯軍困在曲阜東門,逼得魯國割地求和。
這筆賬,魯國顯然沒打算就這么算了。
“魯國朝堂上,主和的少,主戰的多。展無駭最近天天往公宮里跑,十有八九是在幫魯隱公籌謀這事?!?/p>
鄭老從灶上拎過一個陶壺,倒了碗熱酒遞過來:“剛溫的,新鄭來的黍酒,暖暖身子?!?/p>
姬段接過酒碗,指尖觸到陶碗的溫熱,卻沒喝。酒液在碗里輕輕晃,映出他眼底的冷光:“城門的刁難,是展無駭的意思?”
“錯不了?!?/p>
“魯國官吏驗身份時,故意把您的文書翻來覆去看了三回,還讓侍衛搜了車——這都是展無駭在朝堂上吩咐的,說要‘正邦交之禮’,實則就是給您一個下馬威?!?/p>
“方才宮里傳來消息,展無駭力主把您的居所安排在軍防處附近,美其名曰‘方便看管,免生事端’,說白了,就是想把您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。”
姬段的指尖在碗沿摩挲,忽然低笑一聲:“展無駭……展瑤的父親?!?/p>
他想起城門處那輛淺碧色的馬車,想起車中少女膝上的《儀禮》竹簡,想起那雙清澈卻疏離的眼——像蒙著層薄冰的湖水,看著干凈,底下卻深不見底。
鄭老頓了頓,又道:“說起來,展無駭的女兒,昨日在季孫氏府里,倒是替您說過句話?!?/p>
“展瑤?”姬段想起城門處那雙清澈卻疏離的眼睛,嘴角勾起一抹譏誚,“說我‘配不配入魯,得看守禮與否’?”
“是,”鄭老點頭,“聽咱們安插在季孫氏府的人說,她還反駁了季姜她們,說‘不可憑出身論人’。”
“呵?!奔Ф卫湫σ宦?,將竹簡湊到炭盆邊,看著字跡在火烤下漸漸變黑、蜷曲。
“魯國貴女的‘好話’,聽聽就罷。她父親是魯國執禮的大夫,她是吃著魯國的俸祿長大的,咱們是鄭國質子,是‘叛臣之后’——這身份,就釘死了她看我的眼神里,總有三分提防,七分不屑。”
他將燒盡的竹灰掃進炭盆,“她昨日那句話,說給旁人聽是‘知禮’,說給我聽,不過是站在高處的‘施舍’罷了?!?/p>
鄭老緩緩走到床前,拿出一個油布包。
“說起來,她母親是陳國人,帶了些陳國巫醫的本事,能治些婦人的疑難雜癥,在魯國貴婦圈里很有些臉面。這層關系或許能用上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姬段打斷他,將懷中那半塊玉玦放在桌上。玉玦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,上面刻著的“鄭”字已被摩挲得模糊,卻是共叔段留下的唯一念想。
“我來魯國,是為鄭國的事,不是來糾纏魯國貴女的?!?/p>
他的指尖按在玉玦上,語氣沉了下來。
“說正事。魯齊會盟,具體定在何時?展無駭在里頭,到底扮演什么角色?”
鄭老不再提展瑤,將油布包攤開。
里面是一卷羊皮地圖,上面用朱砂細細標注著魯國卿族的府邸位置,還有幾條墨線畫的往來路線。
“會盟定在三月后,就在曲阜城南的稷門之外。展無駭是盟書的執筆人,想在里頭寫‘尊王攘夷’的調子,把鄭國打成‘不尊王命’的逆臣,借周王室的名義壓咱們低頭?!?/p>
他用枯瘦的手指點在地圖上季孫氏的府邸:“咱們在魯國的線人里,有個季孫氏的家臣,叫陽越,前兩年他兒子犯了法,被展無駭按‘違禮’的罪名判了刑,心里恨得緊。這人貪財,又想報復展無駭,倒是個可用的突破口?!?/p>
姬段俯身細看地圖,燭光照在他臉上,一半亮,一半隱在陰影里。他的手指沿著季孫氏府邸的路線劃過,停在街角一個小小的茶館標記上:“陽越何時方便見?”
“午時最好,他每日這個時辰會去那茶館喝杯茶,說是聽書,實則是跟咱們的人接頭?!编嵗系馈?/p>
“明日,我會以‘學習魯國禮儀’為由,去季孫氏府附近‘閑逛’。你讓陽越午時在茶館候著,我親自去見他?!?/p>
鄭老點頭:“好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邊,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。
院外的伙計還在忙碌,劈柴聲、說笑聲混在一起,像個再尋常不過的商戶人家。
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,這院子里的每一塊磚、每一片瓦,都藏著刀光劍影。
“咱們在魯國,是羊,”他低聲道,聲音透過窗縫散出去,被風卷得碎了,“但得做藏著獠牙的羊。”
鄭老猛地抬頭,眼里的渾濁被火光燒得亮了起來,可聲音還是止不住的顫。
“公子說得是??蛇@獠牙,得往自己心里扎第一下啊。老奴見過新鄭的羊,被圈在欄里的時候乖順,可真要護崽子、護草場,那角能頂破狼的肚皮?!?/p>
”您祖父當年在鄢地,明著是退讓,暗地里早把退路鋪到了廩延……”他忽然住了口,往炭盆里啐了口。
“不說陳年舊事。只是公子,您記住,這曲阜城里的每一步,都是往新鄭走的路。您疼了,累了,看看天上的星——那跟新鄭的星,是一顆一顆連起來的?!?/p>
窗外忽然傳來巡夜士兵的甲葉碰撞聲,由遠及近。姬段迅速將地圖卷起,塞進粗布短打的內袋里,動作快得像一陣風。
鄭老立刻吹滅了燭火,屋內瞬間陷入黑暗,只剩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紙,在地上投下幾道微弱的光。
姬段離開時,臉上已沒了方才的冷意,又變回那個木訥寡言的“鄭國商人”。
他低著頭,跟著引路的伙計穿過前院。方才劈柴的壯漢正將最后一塊木柴摞好,見他出來,不動聲色地往墻角挪了挪——那里藏著一柄短匕,是給姬段防身用的。
姬段的指尖擦過墻根,順勢將匕首攥在掌心,竹制的柄套硌著掌心,倒比玉玦更讓人安心。
“客官慢走,下次再來打酒啊?!被镉嫷倪汉嚷曉谙锟陧懫?,帶著刻意裝出來的熱絡。
姬段沒回頭,腳步匆匆融進夜色里。
巡夜士兵的甲葉聲就在巷口,他貼著墻根的陰影走,粗布短打的顏色與夜色混在一起,像塊不起眼的石頭。有士兵舉著火把照過來,火光掃過他的臉,他慌忙低下頭,故意趔趄了一下,像個喝多了的醉漢。
“哪來的?深更半夜瞎晃悠!”士兵厲聲呵斥。
“回、回官爺,小的是……是新鄭來的酒商,剛給客棧送完貨?!彼穆曇魩е砗蟮暮?,還故意打了個酒嗝,袖口的塵土蹭在臉上,更顯狼狽。
火把的光又掃了掃他的短打,見確實是商人打扮,士兵罵了句“滾遠點”,便轉身去了別處。
甲葉聲漸漸遠去,姬段才直起身,掌心的短匕已被汗浸濕。
他抬頭望了眼天邊的殘月,月光像霜,灑在曲阜的青石板路上,也灑在他藏著地圖的胸口——那里隔著粗布,仍能感受到羊皮的粗糙,像極了新鄭城外那些被車輪碾過的土路。
他往館驛的方向走,腳步放得極緩,木訥的表情一點點褪去,眼底重又凝起冷光。方才巡夜的士兵走的是展府的方向,步伐比往日更密,怕也是展無駭的安排。
這曲阜城,果然連月光下都藏著眼睛。
他摸了摸內袋里的地圖,指腹碾過展府邸的標記,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。
明日午時的茶館之約,倒要看看這魯國的“禮”,能不能攔住鄭國的“謀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