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末臨近，寒意愈濃。一進臘月，各家便緊鑼密鼓地準備年貨。過年，果然還是小時候更有滋味。看著忙碌的大人和雀躍的孩子，洛研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感也慢慢沉淀下來。這半個月，她沒有做夢，也沒有夢游，難得地享受著安寧。

小叔房間的書，她已全部看完，連小人書都重溫了一遍。這個年代的娛樂實在匱乏，能給五歲洛研做的事也太少了。

洛爸洛媽初三去了趟星城，兩天后帶回一臺電視機，外加一個電飯煲和一些孩子們的新衣服。但所有的驚喜加起來，都不及那臺電視機帶來的震撼。

電視機的到來讓整個洛家沸騰。當晚，電視就被搬到院子里試放。遺憾的是，只能收到一個頻道，還滿是雪花點。洛爸說明天去鎮上配天線，今天只能湊合看。即便如此，模糊的影像也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。

電視里播著松下電器的廣告，接著是藍天六必治牙膏的廣告——洛研再聽到這些，竟有種恍如隔世的熟悉感。在2023年，松下早已退出中國電視市場，藍天六必治也在眾多國外日化品牌的絞殺下邊緣化。星城八十年代那些耳熟能詳的品牌——冷酸靈、中華、黑人、黑妹、兩面針、田七——后來能在商超站穩的，除了披著國貨外衣實則是外國品牌的“中華”，就只有改名“好來”的黑人牙膏了。

天線裝好后能收到三個臺。洛研很快教會了妹妹調頻道的技能。大人們孩子們都有了新娛樂新玩具，洛研便有了更多自由時間。小叔家已沒有她感興趣的書了，連幾本《故事大王》都翻了兩遍。她爸借回來的《小說月刊》和《收獲》，也被她偷偷拿到小叔那兒看完了。

想來想去，有藏書的大概只剩徐家了。想到這，洛研頓覺那天自己沖動了——干嘛要懟人家？懟回去能落什么好？當時還想著打聽考二中的事呢，一激動就上了頭，這么多年的飯真是白吃了！轉念一想又覺不對，理虧的又不是她！她一五歲小孩，要什么臉？合著在生意圈白混了？只是現在再上門，多少有點抹不開面。寒假快到了，找個機會再說吧。

臘八那天，洛研跟著姑姑洛莉萍去了鎮上。姑姑也會湘繡、會縫紉，比起一般農村女孩，她有自己的收入來源，因此和二十一世紀的姑娘一樣，愛美、愛玩、愛逛街、愛照相、愛做新衣服、愛折騰頭發。

過年前姑姑想燙個新發型，洛研想剪短發，就跟著去了。姑姑燙了個滿頭卷，洛研則剪了個比圓寸略長的男孩頭（沒剪成圓寸是怕回家不好交代）。姑侄倆互相都有點看不順眼：侄女看姑姑覺得太丑，像大媽；姑姑看侄女覺得更丑了，本來就不秀氣，這下更像個假小子，發愁以后怎么帶出門。彼此嫌棄的兩人默契地沒把話說破。洛姑姑怕回去不好交代，又給洛研買了一頂藍色毛線帽和一件同色的棉服。

買的時候興高采烈，等拎著大包小包往回走時，兩人才想起怎么回去的問題。連拖帶拽走了半道，實在扛不動了，才撿了根木棍抬著走。勉強走到二中圍墻外，兩人已是筋疲力盡，決定派一人回去叫人，一人留守看東西。可派誰去？五歲的洛研是能走還是能守？明顯智商暫時下線的兩人站在路邊大眼瞪小眼，一籌莫展。

“走到這兒就有熟人了，說不定能碰上人幫我們捎一程。”洛姑姑是個樂天派。

洛研不是，她覺得有點丟人。正想說服姑姑讓自己回去叫人，就見大批學生涌了過來——這么早就放學了？洛姑姑喜不自勝：“真是瞌睡就有人遞枕頭！走這條路簡直太對了！”

“姐？你們怎么在這？”姑侄倆沒在人群里發現洛星棋，洛星棋卻一出校門就看見了拐角處的一大一小——無他，他姐那爆炸頭實在太吸睛了。只是認出爆炸頭下那張臉，他還是花了點時間。

“哈！洛星棋！就是在這兒等你呢！我們去鎮上買了點東西，提不動了，快來幫忙！”洛姑姑被一大群少年圍著，開心壞了。

“萍姐，你這是買了多少東西？不過碰到我們，就不用你們拿了！”徐明宇笑嘻嘻地率先接過一個袋子。

“謝了啊，明宇！幸虧遇到你們！”

洛研有點囧，她不習慣被一群高個子少年圍著。除了小叔，她認出徐知衍，那個圓寸頭應該就是上次笑她笑到抽筋的徐明宇了。

可她小叔沒讓她躲清閑，指著圓寸頭介紹：“這是你徐明宇叔叔。”指著大眼睛那個，“這是你佘康宇叔叔。”指著最高的那個，“這是你周仕宏叔叔。”又指向后面兩個站在一起的，猶豫了一下——按輩分叫叔叔也行，但侄女會不會太吃虧？“這是徐知衍和佘志軍，叫哥哥。”

還沒等洛研開口，少年們先鬧開了：“為什么我們是叔叔，他們是哥哥？”“不都應該是叔叔嗎？”被讓叫哥哥的兩個少年反倒沒說話。徐明宇嚷得最歡：“為啥我弟該叫哥哥？以后叫我叔叔，叫我弟哥哥？這不亂套了？”少年們嘻嘻哈哈地搶著拿東西，每人一件都不夠分，自然輪不到洛研了。一隊人浩浩蕩蕩往回走，洛研和空著手的徐知衍落在最后。

以前洛研確實管這幫人都叫叔叔，佘康宇還是她表叔（他媽媽和洛研娭毑是親姐妹）。論起來，這幫人她都得叫叔。但讓洛研對著這群半大小子一口一個“叔叔”，還是這么一群，她干脆裝傻充愣懶得搭理了。她腿短走得慢，索性就遠遠跟著，不掉隊，也不往前湊。這條路她上初中時家里已搬家，從未走過。等她回過神來，已經落后大部隊一大截。正想跑幾步趕上，身后傳來聲音：“不用急，慢慢走。”

洛研回頭，是徐知衍。他什么時候跟在后面的？不過正好，她實在沒力氣走快了。

徐知衍沒拿東西，自覺走在了小姑娘身后。一出校門他就認出她了，哪怕她現在幾乎沒了姑娘樣——以前亂糟糟的頭發剪了，卻剪得比他還短。是她姑姑的主意？鼻子上黑色的痂掉了，新長的皮膚是粉嫩的白色，襯得鼻尖和下巴微微翹起，她倔強地站在爆炸頭姑姑身邊，一臉生無可戀。

她姑姑說她們是從鎮上走回來的。他注意到地上那些包裹和洛研手里那根快趕上她高的棍子。走過來？還讓她抬？徐知衍覺得這姑侄倆的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——雖然他之前已否認過那丫頭腦子有毛病，但此刻，他有點動搖。

有人干活時，他習慣性往后站，所以跟在了小姑娘后面。看著她越走越慢，頭越垂越低。他就說嘛，怎么可能不累？他猶豫著要不要背她回去。他向來不是熱心腸，也不愛管閑事。但小姑娘幫過他，她需要幫助時，他理應伸手。可他不知道怎么開口，也不知道該怎么背，更不確定那丫頭需不需要。徐知衍糾結時，洛研也在糾結——怎么用五歲小孩的語氣跟身后這少年聊天？

“你們這是放假了嗎？”

“你頭發是你姑姑讓剪成這樣的嗎？”

兩人同時開口，反倒輕松了些。洛研先答：“不是，我自己要剪的。頭發長了麻煩。”徐知衍想不通，她以前頭發也不長啊，怎么就麻煩了？但還是回答：“嗯，放假了。”

“你和我小叔是同學嗎？剛才那幾個，都是同學？”

徐知衍想起剛才讓她叫叔叔時她的窘境，有點幸災樂禍。

“我哥徐明宇、周仕宏和你小叔是同學，他們初二。你康宇叔、我和佘志軍低他們一屆，是同學。”

洛研聽明白了：全是叔！切，她還管他娭毑叫干娭毑呢！只聽過喜歡讓人叫爸爸、爺爺的，沒聽過喜歡被叫叔叔的。不慣他們這毛病！論心理年齡，他們都得叫她阿姨！

“你們放假一般在家干什么？”

“寫作業。看書，做題。”

“看什么書？”

“作文選刊，《小溪流》，《知音》，小說。”

“什么小說？”

“你問這些做什么？你想看，還是誰想看？”徐知衍反問。

洛研覺得跟聰明孩子聊天還算愉快。正琢磨是干脆自己借還是假借他人名義時，徐知衍又說：“我那有幾本你能看的連環畫，帶圖畫的繪本。有本《三毛流浪記》你可以看看。”

這孩子簡直太上道了！現在就有兒童繪本了？可以借回去給弟弟妹妹看啊！繪本都有，其他的肯定也有。寶藏小孩！

“我可以去看嗎？”洛研想著繪本能借，雜志小說可能不行，最好能去他那兒看。“或者借給我也行？”

徐知衍有點猶豫。他家大多時候就他一人，習慣了安靜，不想被打擾。又怕書被她拿回去弄壞。有點后悔嘴快了。

“后悔告訴我了？”洛研敏銳察覺，“放心哈，我說去你那看是怕帶回去弄壞你的書，畢竟我家還有兩個小的。去你那看，我會提前問過你，不會打擾你，而且我看書很快，時間不會長。”拒絕話術先安排上。總之，同意得去，不同意也得想辦法去。

“那好。你只能下午過來，兩點以后。”

“好！說定了哦！”

剩下的路程，在“洛阿姨”的套路和“徐叔叔”的反套路中很快走完。徐叔叔忘了要背小侄女的事，洛小阿姨也忘了自己累得快散架——若非這段時間的跑步，她根本走不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