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研回家倒頭就睡。這天夜里，她又夢游了。

洛研醒來時，已是深夜。大人們都沒睡，電視劇《濟公》要放到晚上十一點，堂屋里光影閃爍，人聲嘈雜。洛研突然赤腳跑出來，像受驚的小獸般一頭扎進坐在門口的娭毑懷里，死死抱住，小身子抖個不停，嘴里反復呢喃著：“怕…好怕…”

洛母起初以為孩子是起夜被嚇著了，可無論怎么安撫詢問，小姑娘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，只死死摟著娭毑的脖子，將臉深埋在那熟悉的溫暖里，反復說著“怕”。洛父想將她抱下來，小姑娘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，雙臂如同焊在了老人頸間，洛父竟一時沒能掰動。

等洛母拿來小被子裹住她，輕拍著準備哄睡時，小姑娘卻又自己從娭毑身上滑溜下來，穿過喧鬧的人群，徑直走向娭毑的房間。她在昏暗的房里茫然繞了一圈，最終爬上那張老舊的木床，蜷縮著再度沉沉睡去。洛母早已見怪不怪——這孩子以前也常跟娭毑睡，跑回去不算稀奇。

洛研其實安穩了段時日。未曾想，這次入夢，竟直接為她開啟了地獄級的“沉浸體驗”。她的意識剛被卷入那片混沌，便直墜入一個狂暴的“時空漩渦”。四周的空間結構被巨力撕扯成碎片，瘋狂扭曲變形。她想轉身逃離，腳下卻瞬間崩塌成墜落的虛空碎片，身后與下方盡是吞噬一切的、旋轉的黑暗深淵。強烈的失重感攫住她，這一次下墜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！

以往偶有墜入，速度較緩時，她會落入一片空曠死寂的“虛無泡”中。在那里，全身的細胞仿佛被點燃，瘋狂地沸騰、膨脹、撕裂……最終離散成無數基本粒子般的泡沫，意識陷入混沌，等待下一次“重組”。

可這次太快了！她在“虛無泡”中的分解尚未完成，就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狠狠拋入下一個極其狹小的“壓縮腔”——如同將巨象塞進冰箱。緊接著是永無止境的循環：墜落、膨脹、撕裂、壓縮、擠壓……周而復始。何時是盡頭？是夢魘還是現實？她全然不知，意識在酷刑的邊緣反復撕扯。

洛研是被劇烈的頭痛生生拽醒的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。她知道昨夜又夢游了，但此刻無暇顧及。昨夜“夢”中的景象清晰得烙在腦?！鞘撬缭絻墒蓝嘉茨軕饎俚慕K極恐懼！

她想起來了！這個“夢”，正是她上輩子掉進水坑后那漫長的兩年里，夜夜糾纏不休的噩夢！她的人生軌跡，真的還在原路上嗎？若算兩輩子，為何兩輩子都在做一模一樣的噩夢？她所謂的“信息態進入平行空間”是真的嗎？上輩子她何曾有過“穿越”？難道一切只是三歲落水那刻的瀕死恐懼，被無限放大、扭曲成的漫長臆想？

巨大的恐慌與滅頂的無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。不止是“夢”！上輩子她同樣夢游，同樣對五歲前的記憶模糊不清。她能在那些酷刑般的“夢境”中堅持不瘋、不崩潰，還能一次次“醒來”，全賴從小到大無數次的生死博弈，磨礪出在意識煉獄中強悍的生存意志，更源于根植于心的信念：只要是我的夢，我終將主宰或醒來！可如果“醒來”本身，仍是永無盡頭的噩夢循環呢？按既定劇本重走一遭？她受夠了！她不想玩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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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氣驟變。昨日還暖陽和煦，恍如初春；今日北風乍起便凜冽如刀，冷雨敲窗，及至中午竟飄起了細密的雪籽。洛家原本因洛婧生日和小年將至的喜悅氛圍，被洛研突如其來且持續不退的高燒擊得粉碎。這場病來勢洶洶，纏綿不去，直到洛婧生日當天才完全退燒。病愈的洛研卻像被抽走了魂靈，整個人懨懨的，失了往日的鮮活。

洛婧是洛父的心尖肉。這不單因她聰慧伶俐，更有一段特殊的緣由。洛家三姐弟出生間隔極密，一年一個。洛婧降生時，洛母正病著，一滴奶水也無。一歲多的洛研嗷嗷待哺，襁褓中的洛婧亟待喂養，洛母卻又懷上了洛亦桉。

洛母當年為自由戀愛與娘家決裂，孤立無援。那些年娭毑體弱多病，常年奔波于醫院。洛母以驚人的意志獨自撐起搖搖欲墜的家，代價是自身精血枯竭——她已榨不出一絲養分給夾在中間的洛婧。

洛婧是在洛父懷里，靠他一口口米湯、面糊糊喂養大的。她沒喝過母乳，甚至沒嘗過牛奶（因為沒有）。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，出奇的聰慧，出奇的懂事。洛婧生日臨近小年，洛家索性將小年與她生日合辦，后來連弟弟的生日也挪到了同一天。

這天洛家全員到齊，舅舅和小姨也來了。外婆雖仍未原諒洛母，但默許了子女往來。洛父也叫了幾位好友，徐家的徐澤唯老師亦在受邀之列。寒假里，他被拉來喝酒。冬日喝的是“燒酒”——將酒倒入大碗，撒點胡椒，點火灼燒?；鸷蜷L短全憑喜好：嗜烈者，酒溫即滅火；喜淡者，則多燒片刻。孩子們也有份，不過加了白糖，且待火完全熄滅、酒液溫涼才可入口。

這頓酒從中午直喝到下午三點。平時也不這般豪飲，主要是洛父今年接了個小工程，掙了些錢，給家里添置了電視機，難免興奮。近三點時，徐老師的愛人打發兒子來接人了。徐老師酒量淺，易醉。這也是洛父選燒酒的原因——徐老師能喝這種溫淡些的。饒是如此，喝了這么久，徐老師也已醺然。

徐明宇來時叫上了徐知衍。他有經驗：一兩小時，他一人足矣；三小時以上，需兩人合力。

他們到時，席上尚有一碗酒未喝完，看樣子還得耽擱一會兒。徐明宇耐不住，拉著徐知衍去找洛星棋——方才去洛家新屋沒尋著，人肯定還在這邊。找到洛星棋時，他正和洛家兩個小壽星埋頭折騰紙飛機。地上散落著幾個造型奇特的飛機和三艘樣式迥異的紙船。洛星棋正全神貫注地拆解其中一架。

“誰折的？”徐明宇眼睛一亮，拿起另一架（機身無尾翼，只有側翼，側翼前還綴著小小的三角翼），順手遞給他弟一架。徐知衍手中這架機身細長緊實，線條流暢利落，最關鍵的是，它有前后一大一小兩對機翼！

“不是我，”洛星棋頭也不抬，“我來時就有了。我怕拆了裝不回原樣，研究半天了?！?/p>

“知道不是你，你折不出來。沒問問？”徐明宇翻來覆去研究手里的飛機。

“問了，都說不知道?！?/p>

“是我姐姐折的呀！她會折好多好多呢！”洛婧脆生生地搶答，小臉滿是驕傲，盡管沒人特意問她。

“你姐？”兩少年異口同聲，“不可能！”這絕非孩童信手可得的技藝。

“那小傻……那丫頭能折出這個？”徐明宇差點脫口而出舊稱。

“哥！”徐知衍制止兄長，轉向一臉不服氣的洛婧：“你姐人呢？”

上次小姑娘找他折船被拒，她姐姐當場就說會折很多種。他對她能折出這些并不意外。只是……她不是處心積慮要去他那看書嗎？這都過了一周，竟連個影子都沒見著？

“在娭毑那邊屋里?！?/p>

洛星棋帶著徐知衍去洛家奶奶住的老屋那邊尋人。徐明宇對手中的飛機愛不釋手，沒跟去。

他們在偏房角落找到了洛研。小姑娘獨自蜷縮在陰影里，面前有個煤火將熄的火盆。她裹著條厚重的舊棉被，戴著那頂鵝黃色的毛線帽，仰頭凝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屋內光線晦暗，僅有窗口透入的天光斜斜打在她臉上，映出一種近乎病態的、瓷器般的蒼白。她瘦脫了形，顴骨和下頜的線條嶙峋凸出。兩個少年立在門口，竟奇異地都沒有出聲驚擾。過了許久，她才似有所覺，緩緩轉過頭來。

“小叔。小哥，有事？”聲音暗啞低沉，平靜無波，不似孩童，倒像個歷盡滄桑的老嫗。

徐知衍的目光落在洛研臉上。因為極度的消瘦，她眼瞼周圍那層嬰兒肥的臃腫徹底消失了，原本因贅皮下垂而半遮瞳孔的上眼皮神奇地向上回收、繃緊。眼睛依然是狹長的形狀，視覺上卻仿佛大了一圈，單眼皮變成了清晰的細窄雙眼皮，眼尾帶著一絲微妙的上揚弧度。眼角和鼻尖因久病泛著紅，但瞳孔卻極黑、極深，如同被山泉濯洗過的黑曜石，突然從混沌的泥層中顯露出來，沉靜得令人心悸。

徐知衍心頭一震。他無法理解一個人在短短數日內，怎會發生如此脫胎換骨般的變化。他對病前的洛研談不上熟悉，但從合力驅狗到一同回家，至少算相識?？裳矍斑@個小姑娘，是他認識的那個嗎？那沉靜得近乎漠然的眼神，讓他感到陌生。

洛星棋遠不如徐知衍敏銳，他只注意到洛研病容憔悴：“還沒好利索？還燒嗎？”

“不燒了。你們找我？”洛研的視線掠過小叔，落在徐知衍身上。

“嗯，”洛星棋點頭，指了指外面，“洛婧她們的飛機，是你折的？”

“是。想學？”洛研看他小叔一臉欲言又止的窘迫，“很容易的，想學哪種？”

像是怕她反悔，洛星棋轉身就跑——大概是去拿飛機和找紙張了。留下徐知衍仍站在原地。

“你……”他頓了頓，目光掃過她蒼白的小臉和厚重的棉被，“不是說……要去看書？”他已從洛星棋處得知她生病，但此刻搜腸刮肚，也只擠出這么一句干巴巴的問話。

小姑娘低下頭，盯著火盆里殘余的暗紅余燼，沉默不語。

徐知衍素來自認耐心極佳，能享受獨處的清冷，也能忍受相處的靜默。但此刻，面對這小小身影的緘默，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度秒如年的焦灼，仿佛置身針氈。就在他準備放棄，轉身離去時，洛研抬起了頭，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他：

“小哥，”她的聲音很輕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，“明天我去找你，可以嗎？”

“好?！毙熘軒缀跏橇⒖虘拢吧衔缦挛缍夹小Ｏ掠昃蛣e出來，等雨停了再來?！?/p>

……這就成了？這小哥……未免太好說話。

上一世，她的生命里根本沒有徐知衍這個人。軌跡終究不同了。也絕不可能再相同。

管它是夢魘輪回還是平行新生，這輩子，我偏要橫著闖出一條路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