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的寒風像鈍刀割著皮膚,我裹緊起球的舊外套,在KTV后門的霓虹燈下站定。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(jié)成霜,又迅速消散——像我曾經(jīng)擁有過的一切美好。
“洛水瑤!又遲到?“領(lǐng)班王姐的嗓音比北風更刺骨,“208包廂剛走人,馬上去收拾!再有下次直接滾蛋!“
“對不起,孩子發(fā)燒...“我低頭道歉,聲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。
更衣室的鏡子映出一張陌生面孔——蠟黃臉色上嵌著兩輪青黑,干裂的嘴唇,油膩的劉海黏在額前。誰能認出這是當年A大經(jīng)管系的洛水瑤?那個在校園歌手大賽上彈著吉他唱《后來》的洛水瑤?
推開208包廂的門,混合著酒精、嘔吐物和廉價香水的惡臭撲面而來。我跪在黏膩的地毯上,用指甲摳著嵌進織物縫隙的果皮殘渣。膝蓋早已磨出繭子,卻還是能感受到大理石材質(zhì)的寒意順著骨骼往上爬。
門突然開了。
一雙锃亮的牛津鞋停在我面前,褲線鋒利得能割傷人。我的視線順著筆挺的西褲往上,在觸及那張臉前猛地剎住。
“抱歉先生,這里正在清理...“我機械地重復著說過千百遍的臺詞,聲音卡在喉嚨里。
“水瑤?“
這個聲音像一柄錘子砸在我心上。八年過去,顧景琛的聲音比記憶中更低沉,卻帶著同樣的質(zhì)地——清冷如玉石相擊,在最后一個音節(jié)微微上揚,像羽毛掃過耳膜。
我死死盯著地毯上的一處酒漬,仿佛那是救命稻草。指甲陷進掌心,疼痛讓我保持清醒。不能抬頭,不能讓他看見我現(xiàn)在這副模樣——浮腫的臉,粗糙的手,制服上洗不掉的污漬。
“您認錯人了。“我把臉藏在陰影里,“請讓一下。“
空氣凝固了。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氣,混合著一絲威士忌的醇厚。曾經(jīng)我多么熟悉這個氣息,在圖書館的深夜,他總愛把下巴擱在我發(fā)頂...
“我的手機。“他終于開口,“忘在沙發(fā)上了。“
我?guī)缀跏桥乐蚰莻€閃著冷光的金屬物體。遞過去時,我的指尖擦過他的掌心——溫暖干燥,與記憶中分毫不差。
“謝謝。“皮鞋轉(zhuǎn)向的聲音。
門關(guān)上的瞬間,我癱軟在地。鏡面墻倒映出一個佝僂的身影,像被抽走靈魂的空殼。三十歲的顧景琛比畢業(yè)時更耀眼,而三十歲的洛水瑤,早已死在生活的重錘之下。
手機震動驚醒了我。托兒所老師的消息像往常一樣準時:【樂樂又發(fā)燒了,38.5℃】。屏幕的光照著我開裂的指甲和凍瘡,三個月前被前夫推下樓梯留下的腕骨變形至今未愈。
走出員工通道時,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降下車窗。顧景琛的側(cè)臉在路燈下如同雕塑,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陰影。
“上車。“不容拒絕的語氣。
暖氣撲面而來時我打了個顫。真皮座椅散發(fā)著保養(yǎng)油的味道,車載香水是苦橙與檀木的混合——昂貴得令人窒息。我縮在門邊,生怕弄臟了什么。
“地址。“他簡短地問。
我報出那個蟑螂橫行的地下室地址,聲音細如蚊吶。車子啟動時,儀表盤藍光映亮他扶在方向盤上的手——修長手指,干凈的甲床,沒有婚戒的痕跡。
“在這種地方工作多久了?“他突然問。
“半年多。“我盯著自己膝蓋上洗得發(fā)白的牛仔褲,“工資...還可以。“
十字路口的紅燈像血。他的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:“為什么不聯(lián)系我?“
“恭喜顧總功成名就?“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酸澀像胃里的膽汁往上涌,我急忙搖下車窗。冷風灌進來,吹散了我廉價洗發(fā)水的味道。
車子停在那棟危樓前時,我伸手去拉車門。“咔嗒“一聲,中控鎖落下。
“明天中午十二點。“他遞來一張燙金名片,“我辦公室。“
“我不需要——“
“正經(jīng)工作,五險一金。“他打斷我,“樂樂可以上集團附屬幼兒園。“
我猛地抬頭。他調(diào)查過我?知道我女兒的名字?胃部突然一陣絞痛,冷汗瞬間浸透后背。不能在這里倒下,不能在他面前...
“為什么?“我攥緊那張硬紙片,邊緣割疼了掌心。
顧景琛望向窗外飄起的雪:“你曾經(jīng)分給我半個肉夾饃。“那是大二冬天,他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餓著肚子在圖書館查資料。“還有高數(shù)筆記。“
記憶如潮水涌來。他總愛把咖啡杯放在我的筆記邊上,說這樣知識點會自己跳進腦子里;他會在下雨天把傘傾向我這邊,自己半個肩膀淋得透濕;他...
車門鎖突然彈開。我逃也似地沖進樓道,在拐角處聽見引擎遲遲未動。直到五樓窗口亮起燈,樓下才傳來輪胎碾過積雪的聲音。
屋里,樂樂燒得小臉通紅。我數(shù)著今晚的小費付完醫(yī)藥費,還剩二十三塊五。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,沖進衛(wèi)生間時,一口鮮血噴濺在泛黃的馬桶壁上。
鏡中的女人嘴角掛著血絲,眼下是死亡般的青黑。醫(yī)生上周的警告在耳邊回響:“胃部腫瘤惡性可能80%,需要進一步...“我擰開水龍頭,血絲蜿蜒如蛇,消失在排水口。
窗外,那輛奔馳依然停在路燈下,積雪覆蓋了車頂。我拉上窗簾時,一道身影正仰頭望著這扇窗戶,雪花落在他展開的傘面上,像一場無聲的默劇。
名片在床頭柜上泛著冷光。顧景琛三個字燙金凸起,摸上去像觸摸一段遙不可及的舊夢。我蜷縮在樂樂身邊,聽著她急促的呼吸,數(shù)著自己越來越慢的心跳。
明天,或許該去一趟醫(yī)院。不是去他那里,是去...做個了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