測靈臺上,灰煙如蚊香般升起時,林小草就知道自己完了。
執事弟子一句“廢靈根,連雜役都嫌占地方”讓她父親佝僂的背徹底塌了下去。
半塊凍硬的窩頭塞進懷里,父親轉身沒入風雪,再沒回頭。
三百里雪路,她腳踝裂開的血凝成冰碴。
抵達雜役院,劉管事一腳踢飛她捧上的銅板:“晦氣!滾去柴房!”
她攥緊祖母臨終給的木牌,在破柴堆里蜷縮成一團。
月光灑落,木牌上的古老紋路竟隱隱發亮。
寒風卷著雪粒子,像鈍刀子割肉般抽在臉上,留下細微卻尖銳的刺痛。青玄宗測靈臺,高踞于白玉般的基座之上,俯瞰著下方渺小如蟻的人群。林小草跪在冰冷的石面上,寒氣透過薄薄的、打滿補丁的粗布棉褲,直往骨頭縫里鉆。她單薄的身軀在料峭寒風中微微顫抖,像一片隨時會被卷走的枯葉。面前,那塊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靈根石灰撲撲地立在臺子中央,粗糙的表面吸盡了周遭所有的光,只余一片死氣沉沉的灰暗。
測靈臺周圍,早已圍滿了人。大多是青玄宗的外門弟子或雜役,他們穿著厚實整潔的棉袍或制式短襖,袖口和領口簇新干凈,臉上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或毫不掩飾的看客的興致。他們的目光,如同冰冷的針,密密地扎在林小草和她身后那個同樣穿著破舊、身形佝僂的男人身上。林小草的父親,林大山,此刻更像是一截被風雪侵蝕了多年的枯木樁,死死地釘在女兒身后半步遠的地方。他粗糙黝黑的臉頰被凍得發紫,嘴唇干裂,渾濁的眼中交織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期盼和無法言說的恐懼。他那件磨得發亮、幾乎辨不出本色的破襖子,在周圍光鮮的衣袍映襯下,顯得格外刺眼。
“快點,磨蹭什么呢!”負責主持測靈的執事弟子不耐煩地催促著,聲音里淬著冰渣。他年輕的面龐帶著長期養尊處優的倨傲,眼神掃過這對父女時,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煩與輕蔑,仿佛在看路邊的垃圾。
林小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那寒氣直沖肺腑,讓她打了個激靈。她伸出自己那雙布滿細小裂口和老繭的手,指尖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痙攣,輕輕覆蓋在靈根石粗糙冰涼的表面。
時間仿佛在刺骨的寒風里凝固了。一息,兩息,三息……死寂籠罩著測靈臺,只有風聲嗚咽著刮過。
灰撲撲的石頭,如同沉睡的死物,紋絲不動。
林小草的心一點點往下沉,沉進無底的冰窟。她感覺到身后父親那佝僂的身軀繃緊了,連呼吸都屏住了。
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瞬間,石心深處,極其微弱地、極其緩慢地,升騰起一縷……灰煙。
那煙細得可憐,像蚊香燃燒時散出的最細最弱的一縷,淡薄得幾乎難以捕捉,在呼嘯的寒風中搖搖欲墜,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徹底吹散。
死寂被一聲嗤笑硬生生撕破。
“嗤——”那執事弟子嘴角夸張地咧開,毫不客氣地指著那縷幾乎看不見的灰煙,聲音拔高,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、令人牙酸的尖刻,清晰地回蕩在測靈臺上空,鉆進每一個圍觀者的耳朵里,“廢靈根!廢得不能再廢!連雜役都嫌占地方!白費老子功夫!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四周爆發出毫不掩飾的哄笑聲,像無數冰冷的石塊砸過來。那些外門弟子和雜役們指指點點,嘲弄的目光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林小草。有人捂著嘴竊笑,有人搖頭晃腦地嘆息,仿佛在觀賞一場注定悲慘結局的滑稽戲。
“噗通”一聲悶響。
林小草猛地回頭。父親林大山,那個沉默得像山一樣的男人,此刻仿佛被那執事弟子的話抽走了全身的骨頭,整個人晃了晃,膝蓋一軟,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石臺上。他原本挺直的脊梁骨,像是被無形的重錘徹底砸碎,驟然塌陷下去,彎曲成一個卑微到塵埃里的弧度。他粗糙的雙手死死摳住地面冰冷的石縫,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。他的頭深深埋下,幾乎要貼到冰冷的石面,花白雜亂的頭發在寒風里無助地顫抖。那寬厚的、曾經能扛起整個家的肩膀,此刻只剩下絕望的、無聲的抽搐。
林小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捏得粉碎。她張了張嘴,喉嚨里卻像是堵滿了滾燙的砂礫,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頭頂。
就在這時,一只粗糙、冰冷、布滿厚繭和凍瘡的大手,顫抖著伸了過來,粗暴地塞進她懷里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。
是半塊窩頭。
凍得像石頭一樣硬,邊緣粗糙,帶著泥土和汗漬混合的氣息。
“小草……”父親的聲音像是從破舊風箱里擠出來的,嘶啞、渾濁,每一個字都浸透了風雪和血淚的沉重,“……活下去。”
三個字,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。他猛地抽回手,像是害怕再停留一刻就會被凍住。他撐起那副被抽掉脊梁骨的身體,踉蹌著站起來,沒有再看女兒一眼。他轉過身,那佝僂到極致的背影,像一塊被風霜蝕刻了千年的朽木,搖搖晃晃,一步,一步,極其緩慢又異常決絕地,沒入了臺外呼嘯的、白茫茫的風雪之中。
風雪瞬間吞噬了他的身影,只留下一個深一腳淺一腳、迅速被飛雪填滿的腳印輪廓,隨即也被抹平。
活下去……
林小草死死攥住懷里那半塊冰硬的窩頭,指關節捏得發白,幾乎要將它嵌入掌心。一股尖銳的刺痛猛地從胸前傳來,穿透層層粗布,直抵心口。是那塊祖母咽氣前死死塞進她手里的舊木牌!此刻,它竟在發燙!那熱度并不灼人,卻異常清晰,像一枚埋在冰原下的火種,固執地提醒著她的存在。
她低下頭,不再看那消失的風雪,不再看周圍刺目的目光和嘲弄的嘴臉。她默默爬起來,將那半塊窩頭小心地揣進懷里最貼近心臟的位置,緊貼著那塊發燙的木牌。然后,她挺直了瘦得驚人的脊背,一步一步,走下那冰冷的測靈臺,走向臺外那無邊的、吞噬一切的茫茫風雪。身后,執事弟子刻薄的奚落和其他人的哄笑聲,被呼嘯的狂風撕扯得支離破碎。
三百里雪路。
天地間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白,和刀子般的風。
雪粒子被狂風卷著,不是飄落,而是瘋狂地抽打、切割。林小草身上的破棉襖早已被風雪浸透,沉重得像掛了一層冰甲。腳上那雙露出腳趾的破草鞋,鞋底磨穿了大半,每一步都深深陷進冰冷的積雪里。腳踝上,一道被尖銳冰棱劃開的裂口,早已凍得麻木。每一次拔腳,凝固的血痂混合著雪水被扯開,鉆心的刺痛過后,是更深的麻木。新鮮的血液剛滲出皮膚,立刻就在刺骨的寒氣中凝結成暗紅色的冰碴,牢牢地粘在傷口周圍,像一層冰冷丑陋的枷鎖。
懷里的窩頭,被她的體溫稍稍焐軟了一點點邊緣,她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,含在嘴里。那冰冷的粗糲感劃過干裂的喉嚨,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活下去的實感。胸前的木牌,始終貼著她劇烈跳動的心口,持續散發著那微弱卻堅定的溫熱,像黑暗里唯一不肯熄滅的燭火,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和意志。
她只有一個念頭:走到那個地方。走到那個叫“雜役院”的地方。那是父親用最后的尊嚴和半塊窩頭,為她撕開的一條活命的縫隙。
不知走了多久,日頭在鉛灰色的云層后沉浮幾次。當林小草幾乎以為自己會變成這風雪曠野中一具僵硬的雕像時,一片依著陡峭山壁而建、低矮密集的灰色建筑群,終于撞入了她模糊的視線。
青玄宗雜役院。
幾排簡陋的石屋和茅棚雜亂地擠在一起,煙囪里冒著稀薄的灰煙。院子門口掛著一塊飽經風霜的破舊木牌,上面的字跡模糊難辨。
林小草幾乎是用爬的,拖著兩條早已失去知覺的腿,挪到了院門處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面前。那人裹著厚實的棉袍,抄著手,臉盤油膩,一雙小眼睛不耐煩地上下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、如同雪人般狼狽骯臟的小丫頭。
她凍得僵硬發紫的手指,哆嗦著伸進懷里最深處,摸索了好一會兒,才掏出一個小布包。里面是父親東拼西湊、加上賣掉家里最后一點值錢物件換來的幾十個銅板,也是她僅有的、能證明自己“有用”的東西。她雙手捧著這微薄的全部,高高地舉過頭頂,遞向那個裹在厚棉袍里的管事,嘴唇翕動著,卻因凍僵和極度的疲憊,只能發出嘶啞微弱的氣流聲:“……報…到……”
油膩的管事——劉管事,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雙凍得像紫蘿卜一樣的手,又掃了一眼那布包里可憐巴巴的幾十個銅板。他嘴角一撇,臉上肥肉堆起一個毫不掩飾的嫌惡表情,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污穢的東西。
“晦氣玩意兒!”一聲粗暴的呵斥響起。
緊接著,劉管事抬腳,狠狠一踢!
“叮叮當當——”
那幾十枚承載著最后希望、被體溫稍稍焐熱的銅板,如同被驚散的麻雀,瞬間從林小草僵硬的手中飛射出去,滾落在冰冷的雪地里和泥濘的凍土上,沾滿污雪和泥漿。
“滾去柴房!”劉管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小草臉上,油膩的手指朝院子最角落、一處歪斜破敗的茅草棚子一指,“離老子遠點!別臟了院子!”他罵完,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,裹緊棉袍,轉身就朝溫暖的屋子走去,只留下一個臃腫而冷漠的背影。
巨大的羞辱和冰冷的絕望,如同冰水再次兜頭澆下。林小草的身體劇烈地晃了晃,幾乎栽倒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鐵銹般的腥味在口中彌漫。她沒有哭,也沒有爭辯。那雙被風雪磨礪得異常沉靜的眼睛深處,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碎裂,又有什么更堅硬的東西悄然凝結。
她慢慢地彎下腰,在周圍幾個探頭探腦的雜役或鄙夷或麻木的注視下,伸出凍裂的手,一枚一枚,將散落在冰冷泥濘中的銅板撿拾回來。每一個冰冷的銅板落入掌心,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。
胸口的木牌,驟然變得滾燙!那灼熱感穿透棉衣,直抵皮肉,燙得她幾乎一個激靈。一股難以言喻的、混雜著憤怒與倔強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,讓她眼前陣陣發黑。
她攥緊最后撿起的一枚銅板,指甲深深掐進冰冷的金屬里。她沒再看任何人,低著頭,拖著沉重麻木的雙腿,一步一步,朝著院子最角落那個破敗的柴房挪去。
柴房的門板歪斜著,露出巨大的縫隙。里面堆滿了凌亂的枯枝、陳年的稻草和不知名的雜物,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霉味、灰塵味和老鼠糞便的騷臭味。寒風毫無阻礙地從破門板和墻壁的縫隙里灌入,發出嗚嗚的怪響。角落里結著厚厚的白霜。
這就是她的“容身之處”。
林小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,反手將那扇幾乎關不上的破門板勉強合攏,隔絕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寒風。身體里繃緊的那根弦終于徹底斷裂。她再也支撐不住,雙腿一軟,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,重重地癱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。
身下是粗糲扎人的柴草和冰冷的塵土。刺骨的寒氣從地面源源不斷地侵入她早已凍透的身體。她蜷縮起來,像一只受傷瀕死的幼獸,將自己緊緊地團成一團,雙臂死死地抱住自己,徒勞地試圖留住一點點可憐的體溫。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,牙齒咯咯作響。
黑暗中,只有沉重的、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,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就在這時,一縷清冷的月光,穿過柴房頂棚巨大的破洞,悄然無聲地灑落下來。
慘白的光柱,恰好籠罩在她蜷縮的身體上,也照亮了她胸前那塊緊貼著的、祖母留下的舊木牌。
月光如水,浸潤著木牌上那些古老而繁復的、早已被歲月磨蝕得模糊不清的紋路。在光潔月華的映照下,那些看似死寂的線條,竟開始……隱隱發亮!
一種極其微弱、卻異常清晰的瑩潤光澤,如同活水般,在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中無聲地流淌、匯聚。古老紋路仿佛被月光賦予了生命,在黑暗中勾勒出神秘而低語的軌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