滴水聲像一把鈍銹的鋸子,在死寂的黑暗中拉扯著林小草緊繃的神經?!班北?、規律、帶著一種磨滅生機的殘忍。每一次滴落,都仿佛砸在她的太陽穴上,提醒著時間的流逝和這間柴房冰窖般的酷寒。
她蜷縮在草料垛和墻壁的夾角里,用那床硬得像鐵板的破棉絮緊緊裹住自己,像一只竭力縮進殼里的蝸牛。胸口那塊木牌,依舊散發著微弱卻堅韌的暖意,是這片凍土里唯一的火種??恐恐蛞褂每莶莺蜕眢w堵住的幾個風口換來的微弱屏障,她熬過了第一個幾乎將靈魂凍僵的長夜。
天光艱難地從屋頂的破洞和墻縫里擠進來,灰蒙蒙的,吝嗇地驅散著柴房內濃稠的黑暗,卻帶不來絲毫暖意。林小草試著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和腳趾,一陣針扎似的刺痛傳來,伴隨著凍傷處麻木的脹感。饑餓,像一只無形的手,在她空空如也的胃袋里狠狠抓撓,發出咕嚕嚕的抗議聲。
就在這時,柴房那扇破敗的門板被人從外面粗暴地踹開了。
“死丫頭!還沒凍挺尸呢?命倒是賤得硬!”王翠花那尖利刻薄的聲音像一把冰錐,瞬間刺破了柴房死水般的寂靜。她裹著那件厚實的灰鼠毛領棉襖,叉著腰堵在門口,肥碩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所有光線,投下一片壓抑的陰影。劣質脂粉的香氣混合著她身上一股隱約的牲畜騷味,撲面而來。
林小草扶著冰冷的墻壁,費力地想要站起來,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麻木,踉蹌了一下又跌坐回去。
“裝什么死狗!”王翠花不耐煩地啐了一口,將一個又冷又硬的、顏色灰暗、散發著濃烈酸餿氣味的粗面饅頭,“啪”地一聲丟在林小草腳邊的柴灰里,濺起一片塵埃?!笆≈c吃!這可是你一天的嚼裹!吃了趕緊給老娘滾起來干活!”
那饅頭的餿味鉆進鼻腔,胃里一陣翻江倒海,可腹中更強烈的饑餓感卻讓她死死盯住了那個沾滿灰土的硬疙瘩。這是活命的食糧。
“劉管事吩咐了,”王翠花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幸災樂禍,“看你這小身板也干不了重活,先去把東頭獸欄給老娘清掃干凈!記住嘍,一點糞渣都不許剩!要是讓老娘聞到半點味兒,或者驚擾了那些寶貝靈獸,仔細你的皮!”
說完,她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,扭著肥碩的腰肢轉身走了,厚重的棉襖下擺掃過門檻,帶起一股冷風。門沒關嚴,留下一條縫隙,透進外面通道里同樣冰冷渾濁的空氣。
東頭獸欄!林小草的心猛地一沉。雜役院里的活計分三六九等,清掃獸欄無疑是最下等、最骯臟、也最危險的差事之一。那些圈養的低階靈獸性情暴躁,糞便污穢腥臭,且極易滋生疫病。王翠花這分明是存心要折磨她!
腹中的饑餓感燒灼著神經。林小草掙扎著爬過去,一把抓起那個冰冷的餿饅頭。酸腐的氣味更濃了,但她顧不上了,狠狠咬了一大口。粗糙的面渣刮著喉嚨,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變質酸味,她強迫自己咽下去,冰冷的食物落入空蕩蕩的胃袋,帶來一陣痙攣般的絞痛。她閉上眼,又咬了一口,艱難地咀嚼著,每一口都像在吞咽冰渣和沙礫。
不能吐出來。這是活命的東西。
勉強啃掉小半個饅頭,胃里的絞痛稍稍平息了一些,雖然依舊空得難受。她把剩下的大半個饅頭小心翼翼地用一塊破布包好,藏進懷里緊貼著胸口的位置——那里有木牌散發的微弱暖意,或許能讓它不那么快凍成冰坨。然后,她撐著冰冷的地面,用盡力氣站了起來,拖著依舊麻木沉重的雙腿,踉蹌著走向門外那片灰蒙蒙的、彌漫著牲畜腥臊氣味的光亮。
東頭獸欄離雜役院居住區有一段距離,孤零零地杵在一片凍得硬邦邦的荒地邊緣。還沒靠近,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就裹著寒風撲面而來,那是糞便、腐爛草料、動物體味和某種腥膻氣混合發酵后的產物,粘稠得幾乎能糊住人的口鼻。
獸欄是用粗糙的原木圍成的巨大棚圈,頂上覆蓋著厚厚的茅草和積雪。里面分隔成幾個區域,隱約能看到一些皮毛粗糙、體型或壯碩或敏捷的身影在活動,發出低沉的哞叫、煩躁的刨地聲和威脅性的嘶吼。地面凍土上覆蓋著厚厚的、凍結成塊又踩踏得稀爛的糞便污物,黃黑相間,冰碴和穢物凍結在一起,形成凹凸不平、令人作嘔的泥泘。
王翠花丟給她一把豁了口的破鐵鍬和一個邊緣破損的藤筐,叉著腰站在上風口,用一塊氣味濃烈的手帕死死捂住口鼻,聲音悶悶地呵斥:“進去!手腳麻利點!午時之前干不完,今天剩下的饅頭也別想吃了!”她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快意,顯然等著看林小草如何在里面崩潰。
刺骨的寒風卷著惡臭灌入單薄的衣衫。林小草握緊了冰冷的鐵鍬柄,指關節凍得發白。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腥臊的空氣,那氣味嗆得她一陣猛咳,眼淚都咳了出來。她咬著牙,低著頭,拖著沉重的鐵鍬和藤筐,一步步走進了那片污穢的冰泥地獄。
凍硬的糞塊粘著泥土,沉重異常?;砜诘蔫F鍬鏟下去,往往只能刮掉薄薄一層,震得虎口發麻。她必須用盡全身力氣,才能撬動一塊稍微大點的凍糞。每一次彎腰、鏟起、費力地投進藤筐,都牽扯著凍僵酸痛的筋骨。冰冷的污物濺到臉上、手上,甚至衣領里,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和黏膩的惡心感。濃烈的臭味無孔不入,熏得她頭暈眼花,胃里那點餿饅頭翻騰著,好幾次沖到喉嚨口又被她強行咽回去。
汗水混著污漬從額角滑落,在冰冷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黏膩的痕跡。單薄的衣衫很快被汗水浸透,又被寒風一吹,緊貼在身上,冰冷刺骨。她像一架麻木的機器,機械地重復著鏟、撬、投的動作,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、污穢的獸欄里,渺小得如同一只掙扎在泥濘中的螞蟻。
圈里的靈獸似乎察覺到了這個闖入的渺小生物。幾頭形似獠牙野豬的低階靈獸煩躁地刨著蹄子,發出威脅的低吼,渾濁的小眼睛不善地盯著她,長長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。林小草的心臟狂跳,只能盡量放輕動作,繞著它們活動區域的邊緣,一點一點清理著外圍的污物,精神緊繃到了極點。
時間在惡臭、寒冷和疲憊中緩慢流逝。當藤筐終于裝滿了沉重的凍糞塊時,林小草幾乎直不起腰。她咬著牙,拖著沉重的藤筐,一步一步挪到獸欄外指定的傾倒點,將污物倒掉。每一次往返,都耗盡她殘存不多的力氣。懷里的餿饅頭隔著薄薄的衣衫和破布,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,那是她堅持下去的唯一念想。
不知往返了多少趟,獸欄里的污物終于清理了大半。林小草累得眼前發黑,手腳都失去了知覺,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支撐著。她靠在冰冷的原木柵欄上,大口喘著粗氣,冰冷的空氣刺痛著灼熱的肺葉。趁著王翠花似乎暫時離開去別處巡視的間隙,她顫抖著手,從懷里掏出那個被體溫焐得稍微軟了一點的餿饅頭。
饅頭的酸味在惡臭的空氣里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難以忍受了。她剛小心翼翼地把饅頭送到嘴邊,準備再啃一小口補充點力氣——
“吱吱!吱吱吱!”
一陣密集、尖銳、令人頭皮發麻的叫聲驟然響起!如同潮水般,從獸欄陰暗的角落、從堆疊的草料后方、從凍土的裂縫里,猛地涌出幾十只灰黑色的碩大老鼠!這些老鼠個個膘肥體壯,油亮的皮毛,猩紅的小眼睛閃爍著貪婪饑餓的光芒,目標明確地朝著林小草——準確地說,是朝著她手中那塊散發著食物氣味的餿饅頭——瘋狂地撲了過來!
鼠群!饑餓的鼠群!在食物匱乏的寒冬,這塊餿饅頭對它們而言就是無上的美味!
林小草嚇得魂飛魄散,下意識地攥緊了饅頭,轉身就想跑!但過度透支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,腳下一滑,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濕滑的污物泥泘里!手中的饅頭也脫手飛出,滾落在幾步之外的地上。
“我的饅頭!”林小草絕望地嘶喊,掙扎著想要爬過去。
但已經晚了!鼠群如同黑色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那塊小小的餿饅頭!幾十只老鼠瘋狂地撕咬、爭搶,發出令人牙酸的啃噬聲和尖銳的嘶叫。那塊她視作救命稻草的饅頭,眨眼間就被分食殆盡,連一點碎渣都沒剩下!
饑餓、絕望、冰冷、污穢、還有眼前這被鼠群分食的最后希望……所有的情緒像火山一樣在林小草心底爆發!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狂暴的求生欲沖垮了理智!
“滾開!還給我!”她赤紅著眼睛,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,不顧一切地抓起手邊的破鐵鍬,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堆還在瘋狂舔舐地面碎屑的老鼠狠狠拍去!
鐵鍬砸在凍硬的地面上,發出沉悶的響聲,只砸飛了幾只外圍的老鼠。更多的老鼠被激怒了!它們猩紅的眼睛齊刷刷轉向林小草,放棄了地上早已消失的食物,帶著被驚擾和攻擊的狂怒,如同一股灰色的旋風,齜著尖利的牙齒,朝著摔倒在地、毫無反抗之力的林小草猛撲過來!
完了!
林小草腦中一片空白,只剩下冰冷的絕望。她甚至能聞到老鼠身上濃烈的腥臊氣,看到那閃著寒光的尖牙近在咫尺!
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——
一股強烈的、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猛地從胸口木牌的位置炸開!伴隨著這股悸動,一股難以言喻的、飽含著恐懼、憤怒和絕望的情緒洪流,如同無形的海嘯,以林小草為中心,轟然爆發,席卷向獸欄地面、角落、墻根下那些被踐踏得奄奄一息的枯黃雜草!
“滾開!滾開啊——?。?!”
林小草在心中發出了無聲的、撕裂般的吶喊!
奇跡發生了!
那些早已枯萎、被踩踏進污泥里的草莖,仿佛被這絕望的吶喊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!它們猛地繃直、拉長!如同無數條從地獄深淵伸出的、堅韌而狂怒的枯黃觸手!
嗖!嗖!嗖!
數十根枯黃的草莖如同活過來的毒蛇,以驚人的速度彈射而出!精準無比地纏繞上撲在最前面那十幾只碩鼠的后腿、腰腹!枯草看似脆弱,此刻卻蘊含著一種異乎尋常的韌性和力量,瞬間收緊!
“吱——!”被纏住的碩鼠發出驚恐凄厲的尖叫,前沖的勢頭被硬生生止住,狼狽地摔倒在地,瘋狂地掙扎撕咬!它們的利齒能輕易咬斷普通草莖,此刻卻驚恐地發現,這些枯黃的草莖堅韌得超乎想象!牙齒啃上去,只留下淺淺的印痕!而更多的草莖如同有生命般纏繞上來,越纏越緊!
鼠群的沖鋒瞬間被打亂!后面的老鼠被前面摔倒掙扎的同伴絆住,擠作一團,發出混亂驚恐的吱吱聲。它們猩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懼,看著那些如同鬼魅般從泥地里“活”過來的枯草!
林小草自己也驚呆了。她癱坐在冰冷的污泥里,看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,大腦一片空白。剛才那股強烈的情緒爆發,和胸口木牌瞬間的灼熱感,還有這些突然“活”過來幫她困住老鼠的枯草……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!
但強烈的求生本能讓她瞬間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機會!
她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混亂的鼠群后方,在靠近獸欄最里側、一處被厚厚干草半掩著的、不起眼的墻角縫隙處,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幾抹異樣的土黃色——是某種塊莖植物的根須!縫隙深處,似乎還隱約堆積著一些谷物碎屑和干癟的果核!
鼠洞!存糧!
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!
沒有絲毫猶豫!趁著鼠群被枯草困住、陷入短暫混亂的剎那,林小草爆發出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,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,像一道離弦的箭,猛地撲向那個墻角縫隙!
她不顧一切地扒開掩蓋的干草,手指摳進冰冷的泥土縫隙里!果然,里面藏著好幾個大小不一的、沾著泥土的塊莖!看形狀,像是某種耐寒的薯類!旁邊還散落著不少干癟的豆子和谷粒!
林小草的心臟狂跳起來!她飛快地將那些塊莖和散落的豆子谷粒往懷里塞!冰冷的泥土和植物的根莖摩擦著她單薄的衣衫,帶來一種真實而狂喜的觸感!
“吱吱吱——!”鼠群終于掙脫了部分枯草的纏繞,看到自己的存糧被搶奪,發出更加憤怒和瘋狂的尖叫,再次不顧一切地朝著林小草撲來!
那些纏繞住老鼠的枯草,在林小草情緒爆發、精神高度集中在搶奪存糧上的瞬間,似乎失去了那股狂暴的韌勁,開始變得萎靡、松動。畢竟,那只是一次無意識下的應激爆發。
但,足夠了!
林小草將最后一塊沾滿泥土的薯塊狠狠塞進懷里,猛地轉過身,面對著再次洶涌撲來的鼠群。她的臉上、手上沾滿了污泥,單薄的衣衫被撕扯得更加破爛,懷里鼓鼓囊囊地塞滿了她的“戰利品”。她的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恐懼和絕望,只剩下一種狼崽護食般的兇狠和決絕!
她不再看那些猙獰撲來的老鼠一眼,用盡全身力氣,朝著獸欄出口的方向,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!身后,是鼠群憤怒不甘的尖利嘶鳴,如同為她奏響的、劫后余生的狂想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