鞭傷如同附骨之疽，在冰冷和污濁的侵蝕下迅速惡化。被扔回柴房的當晚，林小草就發(fā)起了高燒。

后背火辣辣的傷口像是被無數(shù)燒紅的炭塊灼烤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。而身體內(nèi)部卻如同墜入冰窟，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，凍得她牙齒咯咯作響，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。冷熱交替，像兩把鈍刀在身體里反復(fù)切割、拉扯。意識在滾燙的巖漿和冰冷的深淵之間浮沉，時而清醒，時而模糊。

“水…水…”喉嚨干得如同龜裂的河床，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血腥味和刀割般的疼痛。她艱難地蜷縮在草料垛的角落里，身下墊著那床硬邦邦的破棉絮，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，只有刺骨的冰冷不斷滲透上來。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，包裹著她，窒息著她。

沒有人來。

王翠花巴不得她早點凍死病死。劉管事抽完鞭子，早就把她拋到了九霄云外。其他雜役自顧不暇，更不會為了一個“不懂規(guī)矩”的新人觸霉頭。她被徹底遺忘在這間冰冷的柴房里，像一塊等待腐爛的破布。

時間失去了意義。只有寒冷和劇痛是永恒的折磨。高燒如同熊熊烈火，炙烤著她的神智，眼前開始出現(xiàn)光怪陸離的幻象：爹娘在風雪中絕望回望的臉…驗靈石冰冷的清光…王翠花刻毒的嘲笑…劉管事?lián)]舞鞭子的獰笑…還有阿福那雙渾濁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微光…

“草兒…要活著…”娘泣血的聲音在耳邊縈繞，漸漸微弱下去。

活著…好難…

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逝，意識像風中的殘燭，搖曳著，越來越微弱。死亡的陰影，從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籠罩下來。她甚至能感覺到，自己的生命力，正在隨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，一點點地抽離這具殘破的身體。

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剎那——

一種奇異的、極其微弱的聲響，如同最纖細的蛛絲，顫顫巍巍地，飄進了她瀕臨崩潰的感知里。

不是風聲，不是滴水聲，也不是老鼠的窸窣。

是…哀鳴？

一種充滿了干涸、痛苦、瀕臨死亡的哀鳴！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，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悲戚和絕望！

“…渴…好渴…”

“…要…死了…”

“…渴啊…”

聲音來自…窗外？

林小草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力，艱難地、極其緩慢地轉(zhuǎn)動沉重的頭顱，布滿血絲、被高燒燒得通紅的眼睛，透過墻壁一道較寬的縫隙，看向柴房外面那片被夜色籠罩的荒地。

月光慘淡，勉強勾勒出荒地的輪廓。一片枯黃、早已在寒冬中徹底失去生機的雜草，如同無數(shù)根插在地上的枯骨，在凜冽的夜風中瑟瑟發(fā)抖，發(fā)出細微的沙沙聲。哀鳴，正是從這片死寂的枯草叢中發(fā)出的！

不是用耳朵聽到的！那聲音，是直接在她瀕臨枯竭的意識深處響起的！是這片枯草叢中，無數(shù)殘存的、微弱到極致的植物殘靈，在集體發(fā)出的、對生命之水最后的、絕望的渴求！

“渴…渴啊…”那悲戚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間淹沒了林小草的意識，與她自身瀕死的干渴和痛苦產(chǎn)生了強烈的共鳴！

水！它們要水！它們快要渴死了！就像…快要渴死的自己！

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，猛地壓過了肉體的劇痛和瀕死的虛弱！仿佛回應(yīng)著那片枯草絕望的呼喚，又像是被自己體內(nèi)同樣干涸的求生欲所驅(qū)使！

水！必須找到水！

林小草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，或許是回光返照，或許是那股來自枯草的共鳴賦予了她最后的意志。她猛地掙扎起來，像一條離水的魚，用盡全身力氣，用胳膊肘支撐著身體，拖著血肉模糊的后背和沉重如灌鉛的雙腿，一點一點，極其艱難地朝著柴房門口的方向爬去！

每挪動一寸，后背的傷口都如同被重新撕裂，劇痛讓她眼前發(fā)黑，冷汗混著血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衫。冰冷的泥地摩擦著手肘和膝蓋的皮膚，很快便磨破了皮，滲出血絲。但她仿佛感覺不到這些痛苦了，腦海中只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：水！給它們水！也給自己水！

不知爬了多久，也許只是短短幾步路，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。終于，她爬到了柴房門口。門板下方有一條縫隙，外面通道角落的地面，因為屋頂漏雪，常年積著一小洼渾濁不堪、漂浮著油污和雜物的臟水。這是雜役院最“唾手可得”的水源，平時連牲畜都不屑去喝。

林小草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出門縫，不顧那污水的冰冷和刺鼻的氣味，用手掌艱難地掬起一捧渾濁冰冷的臟水。污水順著指縫流淌，帶著刺骨的寒意。

她縮回手，顧不上自己干渴得冒煙的喉嚨，用盡最后一點力氣，將掌中那捧渾濁冰冷的臟水，奮力地、顫抖地潑向了窗外那片哀鳴著的枯草叢！

渾濁的水珠在慘淡的月光下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，大部分灑落在冰冷的凍土上，只有極少數(shù)幾滴，濺落在幾株離得最近的枯黃草莖上。

做完這一切，林小草仿佛被徹底抽干了所有力氣，手臂頹然垂落，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熱。意識再次被高燒的烈焰吞沒，迅速沉向無邊的黑暗。

她不知道，就在那幾滴渾濁的臟水濺落在枯草上的瞬間——

一股微弱到極致、卻無比精純的生命氣息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，以那幾株枯草為中心，悄然蕩漾開來！

這氣息無形無質(zhì)，卻帶著一種滋潤萬物的本源力量。它順著枯草深埋地下的根系，如同最細微的電流，瞬間傳導(dǎo)至整片枯草叢！

“嗚…”

那充斥在林小草意識深處的、無數(shù)絕望的哀鳴聲，驟然一滯！

緊接著，一種難以言喻的、飽含著難以置信的巨大喜悅和滿足的細微波動，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，帶著勃勃的生機，猛地反哺了回來！這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生機波動，如同甘霖，瞬間沖入了林小草因高燒和傷痛而瀕臨枯竭的識海！

瀕臨熄滅的意識之火，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火星，猛地跳動了一下！

一股清涼、如同山澗清泉般的氣息，順著那生機波動的聯(lián)系，悄然流淌過她滾燙的四肢百骸，撫慰著她灼熱的經(jīng)脈，甚至…輕輕觸碰了她后背那猙獰的傷口！傷口處那如同火焰灼燒般的劇痛，竟奇異地減輕了一絲絲！

與此同時，窗外那片枯草叢中，幾株被臟水濺到的、最靠近柴房的枯黃草莖，在慘淡的月光下，發(fā)生了肉眼可見的奇異變化！它們那早已干枯發(fā)脆的莖稈，如同被注入了無形的生命之泉，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，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、幾乎難以察覺的嫩綠光澤！頂端的幾片枯葉邊緣，甚至極其緩慢地、極其艱難地，頂破了一層干枯的死皮，探出了一丁點比米粒還小的、嫩生生的、怯生生的新綠芽尖！

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綠意，在這片死寂的枯黃中，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，卻頑強地昭示著生命的奇跡！

柴房內(nèi)，癱倒在地、意識模糊的林小草，對此毫無所覺。但她體內(nèi)肆虐的高熱，卻在這股微弱卻源源不斷的清涼生機反哺下，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平，開始緩緩地、穩(wěn)定地退卻！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不堪，劇痛也并未消失，但那足以致命的、焚毀神智的烈焰，正在悄然熄滅。

她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，呼吸雖然依舊微弱，卻漸漸變得平穩(wěn)悠長了一些。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，陷入了一種介于昏迷和沉睡之間的、相對安穩(wěn)的狀態(tài)。

黑暗中，胸口那塊緊貼肌膚的木牌，溫熱的范圍似乎又悄然擴大了一絲絲，一絲極其微弱、近乎無形的暖流，如同最溫柔的守護，悄然包裹著她疲憊不堪的靈魂和傷痕累累的身體。

窗外，寒風依舊嗚咽。但那幾株枯草尖端，那點微弱卻倔強的新綠，在慘淡的月光下，無聲地搖曳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