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,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。
渝天祎蹲在破廟的門檻上,看著檐角垂落的雨線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坑洼。他左手攥著半塊玉佩,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滲進來,混著指縫里沒洗干凈的血污,倒像是某種熨帖。
玉佩是師父留給他的。三天前,師父就在這破廟里斷了氣,胸口插著半枚帶倒鉤的箭,箭羽上繡著只展翅的黑鷹——那是影閣的記號。
“天祎,這碎星石你拿著,往南走,去找藥谷的人。”師父最后一口氣喘得像破風箱,枯瘦的手指死死扣著他的手腕,“別報仇,也別回頭,影閣要的不是我,是這石頭……”
話音未落,人就沒了氣。渝天祎沒聽勸,他守著師父的尸身,在廟里枯坐了兩天,磨亮了那柄師父傳給他的鐵劍。劍是凡鐵,連像樣的劍鞘都沒有,只能用塊粗布裹著背在身后,沉甸甸的,像他心里壓著的東西。
雨勢漸小的時候,破廟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。不是山匪的拖沓,也不是行商的匆忙,倒像是……踩著某種韻律在走。
渝天祎猛地側身,鐵劍已握在右手,布帛撕裂的輕響在雨聲里格外清晰。
廟門口站著個穿淺綠裙衫的姑娘,背著個比她人還高的竹簍,簍子里露出些不知名的草藥,混著雨氣飄來清苦的香。她梳著雙丫髻,發梢還掛著雨珠,看見廟門后亮閃閃的劍刃,眼睛倏地睜大了,像受驚的鹿。
“你、你是……”姑娘往后縮了半步,竹簍撞到廟門的木柱,發出“哐當”一聲,幾片新鮮的艾葉掉了出來,滾到渝天祎腳邊。
渝天祎沒收劍。這荒郊野嶺,一個孤身女子敢闖破廟,本身就蹊蹺。他認得影閣的手段,他們能讓壯漢在頃刻間化為枯骨,也能讓看似無害的孩童手里藏著淬毒的針。
“路過避雨。”他開口,聲音因為三天沒好好說話而有些沙啞,“你呢?”
姑娘眨了眨眼,目光落在他腳邊的艾葉上,又飛快移開,落到他手里的玉佩上時,忽然頓了頓。那眼神很輕,像蜻蜓點水,卻讓渝天祎心里莫名一緊。
“我叫胡小蝶,藥谷的。”她低下頭,手指絞著裙角,聲音細得像蚊子哼,“師父讓我出來采藥,雨太大,想進來歇歇腳。”
藥谷?
渝天祎握著劍的手松了半分。師父臨終前讓他去找藥谷的人,難道這么巧?他上下打量著胡小蝶,見她竹簍里確實都是草藥,裙角還沾著泥點,不像是裝的。
“進來吧。”他側身讓開,目光掃過她簍子里露出的一株紫色草藥,忽然想起師父說過,藥谷有種“忘憂草”,能解百毒,就是長這樣。
胡小蝶低著頭走進來,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。她沒敢看角落里用草席蓋著的東西——那是渝天祎用廟里僅存的草席裹住的師父遺體。她找了個離渝天祎最遠的角落,放下竹簍,從里面翻出塊干餅,猶豫了一下,遞過來半塊:“你……要不要吃點?”
渝天祎沒接。他重新蹲回門檻邊,視線又落回那半塊碎星石上。玉佩是不規則的月牙形,正面刻著些歪歪扭扭的線條,像星圖,又像某種符咒,背面卻光溜溜的,什么都沒有。師父說這是碎星石,可他摸了三天,除了涼,沒覺出任何特別。
胡小蝶見他不接,也不勉強,自己小口啃起干餅。她吃相很斯文,細嚼慢咽的,眼睛卻偷偷瞟著渝天祎手里的玉佩,眉頭微蹙,像是在想什么。
雨又大了些,風卷著雨絲撲進廟門,帶著股濕冷的寒意。渝天祎把玉佩揣回懷里,貼身藏著,那里有塊溫熱的地方,能稍稍抵擋住那股冰涼。
就在這時,破廟外忽然傳來幾聲馬蹄聲,踏在泥濘里,“噠噠”地越來越近。
渝天祎瞬間繃緊了脊背,鐵劍再次出鞘。這馬蹄聲他太熟悉了——影閣的人騎的都是西域來的快馬,蹄聲比普通馬匹沉得多。
胡小蝶也停了咀嚼,臉色白了幾分,下意識往竹簍后面縮了縮。
三匹黑馬停在廟門口,馬上的人穿著黑色勁裝,腰間佩著彎刀,領口同樣繡著黑鷹。為首的是個獨眼男人,僅剩的那只眼睛像鷹隼般掃過破廟,最后定格在渝天祎身上。
“小子,”獨眼男人笑了,聲音像磨過的砂紙,“把碎星石交出來,爺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。”
渝天祎沒說話,只是將鐵劍橫在身前。他知道自己打不過,師父教他的劍法剛入門,對付山匪還行,遇上影閣的殺手,無異于以卵擊石。但他不能交,這是師父用命換來的東西。
獨眼男人似乎沒耐心了,揮手道:“廢了他,石頭直接拿。”
兩個黑衣人應聲下馬,拔刀沖向廟內。刀鋒劈開雨幕,帶著腥氣的風撲面而來。
渝天祎咬著牙迎上去,鐵劍與彎刀撞在一起,“當”的一聲,震得他虎口發麻。他借力后退,避開另一個人的側劈,余光瞥見胡小蝶縮在角落,雙手緊緊抓著竹簍的帶子,指節都白了。
“礙事。”其中一個黑衣人罵了句,刀勢一轉,竟朝著胡小蝶揮去。
渝天祎心里一緊,想也沒想就撲過去,用后背硬生生擋了這一刀。劇痛瞬間炸開,像有團火在背上燒起來。他悶哼一聲,反手一劍刺向那黑衣人的心口,對方沒料到他受了傷還敢反擊,躲閃不及,被劍刃劃破了喉嚨,血噴了渝天祎一臉。
另一個黑衣人見狀,攻勢更猛。渝天祎背上的傷讓他動作一滯,眼看彎刀就要劈到頭頂,忽然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——是胡小蝶那邊傳來的。
那黑衣人動作猛地一頓,眼睛瞪得滾圓,臉上迅速浮起青黑色,捂著喉嚨倒在地上,抽搐了幾下就沒了聲息。
渝天祎愣住了,轉頭看向胡小蝶。她手里拿著根沾著黏液的草莖,臉色蒼白,卻眼神清亮地看著門口的獨眼男人。
“你……”渝天祎剛想問,就見獨眼男人臉色鐵青地從馬上跳下來,手里多了張弩箭,箭頭閃著幽藍的光。
“藥谷的小丫頭片子,也敢多管閑事?”獨眼男人冷笑,“正好,把你們倆一起送下去給我那兩個弟兄作伴!”
弩箭破空而來,速度快得讓人反應不及。渝天祎下意識想把胡小蝶推開,卻發現身體重得像灌了鉛——后背的傷口處傳來一陣麻痹感,那刀上有毒。
他眼睜睜看著弩箭離胡小蝶越來越近,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:完了。
就在這時,他懷里的碎星石忽然滾燙起來,像是有團火在灼燒。緊接著,胡小蝶身上也亮起微光,她掛在頸間的銀鎖不知何時裂開,露出里面一點綠色的粉末,與碎星石的光芒一觸,瞬間爆發出刺眼的白光。
白光里,渝天祎聽見獨眼男人驚怒的吼聲,似乎還夾雜著某種古老的咒語。他感覺自己像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,后背的劇痛、懷里的滾燙、鼻尖的藥香……所有感覺都在飛速剝離,最后只剩下胡小蝶帶著哭腔的一聲喊:
“抓緊我!”
他下意識伸出手,抓住了一只微涼的、帶著草藥氣息的手。
然后,意識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