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清觀的雪落了整整三日。

胡小蝶踩著及膝的積雪往荷塘走時，銅鈴在三清殿的橫梁上晃出細碎的響。她懷里揣著那半塊拼出“歸”字的碎星石，石片在棉襖里微微發燙，像揣著顆小小的火種。荷塘里的并蒂蓮早在半月前就枯了，只剩兩根焦黑的花莖戳在凍住的冰面，石片埋下的地方，竟有絲極淡的綠意正從雪縫里鉆出來。

“觀主，林先生在天璣峰挖到塊奇怪的星石。”阿竹裹著厚圍巾跑過來，手里捧著塊巴掌大的晶石，石心裹著團白霧，“他說石里好像凍著東西，讓您去看看。”

胡小蝶接過星石的瞬間，石心的白霧突然翻涌，映出張模糊的臉——左眼是墨綠的星紋，右耳后凝著顆黑色的朱砂痣。她指尖猛地收緊，晶石邊緣割破皮膚，血珠滴在石面上，白霧里的臉突然裂開，露出底下的星空。

“是夜梟的殘魂。”石磊的聲音從身后傳來，他手里拎著串剛穿好的艾草，“昨日去歸墟殿加固封印，發現暗格里的襁褓不見了。”

胡小蝶轉身時，看見石磊手腕上的蓮花印記又深了些，像朵浸在血里的花。自上月星燼燈合二為一，那印記便總在月圓時發燙，有時會滲出金線，在地上拼出殘缺的星圖。“渝天祎那邊有消息嗎？”她望著天璣峰的方向，雪光里的山峰像把插在云里的劍。

“林先生說裂隙邊緣的星石礦在發光。”石磊將艾草掛在三清殿的門環上，“今早去采藥的藥童說，聽見礦洞里有鈴鐺響，和您掛的銅鈴一模一樣。”

話音未落，荷塘里的冰面突然裂開道縫，綠意在雪下瘋長，轉瞬就抽出新的蓮葉。葉面上凝著層白霜，霜紋竟拼出北斗七星的形狀，最亮的那顆星位上，浮著半片青銅鈴舌。

胡小蝶剛要伸手去碰，鈴舌突然化作道紅光，鉆進她袖袋里的碎星石。石片燙得驚人，她聽見陣細碎的耳語，像無數人在念同一個名字：“歸……歸……”

“去天璣峰。”她抓起墻角的桃木劍，劍身上的蓮花紋突然亮起，“襁褓定是被殘魂卷進礦洞了。”

天璣峰的雪比玄清觀更厚。林默帶著他們往礦洞走時，胡小蝶發現沿途的星石都在發光，石縫里滲出銀色的汁液，落在雪地上，竟長出叢叢并蒂蓮。“三天前礦洞突然塌方。”林默指著前方被積雪堵住的洞口，“清理時發現這礦脈是活的，星石會隨著月圓移動，就像……在呼吸。”

石磊突然按住她的肩，指向洞口上方的巖壁。那里嵌著塊巨大的星石，石面光滑如鏡，映出三個模糊的人影——除了她和石磊，還有個穿素色長衫的人，正舉著半盞星燼燈，站在他們身后。

“渝天祎？”胡小蝶轉身時，巖壁上的人影突然消失，只有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，化得冰涼。

礦洞里比外面暖些，巖壁上的星石泛著熒光，照亮條蜿蜒的通道。走了約莫半柱香，前方突然傳來鈴鐺響，清脆得像玄清觀的銅鈴。胡小蝶握緊桃木劍，看見通道盡頭有團綠光，綠光里浮著個小小的襁褓，正是歸墟殿失蹤的那件。

“別碰！”石磊拽住她的手腕，蓮花印記突然刺痛，“那是殘魂設的陷阱，襁褓里裹著影閣的招魂幡。”

話音剛落，襁褓突然裂開，飛出無數黑色的羽毛，在空中凝成只巨大的貓頭鷹。貓頭鷹的左眼燃著綠火，俯沖下來時，胡小蝶看見它爪下抓著塊星石，石上刻著“影”字——正是上月老者留下的那塊碎星石。

“星燼燈合璧，卻留著半盞在裂隙里。”貓頭鷹突然開口，聲音里混著夜梟的嘶吼，“渝天祎想用那半盞燈封印我，可惜啊，他忘了雙生咒的反噬。”

胡小蝶揮劍砍去時，貓頭鷹突然化作團黑煙，鉆進巖壁的星石里。石面劇烈震動，星紋在墻上游走，拼出幅完整的星圖——圖中北斗第七星的位置，缺了塊菱形的石位。

“看見那空位了嗎？”夜梟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，“那是‘搖光’位，要用雙生子的血才能填滿。當年石家主母沒舍得用你們的血，如今……該補回來了。”

石磊突然捂住胸口，蓮花印記滲出的金線滴在地上，星圖里的搖光位竟亮起點紅光。“他在引我們獻祭。”他拽著胡小蝶后退，“星石礦是影閣的祭壇，他們想借雙生子的血重開影閣。”

胡小蝶剛要轉身，袖袋里的碎星石突然飛出，貼在搖光位的缺口上。石片與星圖吻合的瞬間，整個礦洞劇烈搖晃，頭頂落下無數星石碎塊，在地上拼出個個“歸”字。

“原來你早知道。”夜梟的聲音帶著笑意，綠光從星石的縫隙里涌出來，凝成個模糊的人影，“石家主母當年將半盞星燼燈藏在你體內，就是為了今日——用你的血喚醒影閣的星核。”

胡小蝶這才發現，自己的手腕竟不知何時滲出了血，血珠滴在碎星石上，石片突然裂開，露出里面的燈芯——那是根烏黑的發絲，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顫動。

“娘……”她想起歸墟殿里主母空洞的眼眶，突然明白那不是沒有眼珠，而是眼珠化作了星燼，藏在她和渝天祎的血脈里。

“別信他！”通道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，渝天祎拄著根星石拐杖沖進來，他的左眼纏著繃帶，右耳后的朱砂痣亮得驚人，“他是想借星核復活影閣閣主的殘魂！”

夜梟的人影突然轉向渝天祎，綠光里浮出血色的咒文：“十年前你選擇封印我，如今卻要為了她打開裂隙？渝天祎，你可知裂隙里藏著什么？”

渝天祎剛要說話，繃帶下的左眼突然滲出綠光，他踉蹌著后退，撞在巖壁上。胡小蝶看見他掌心握著半塊碎星石，石上刻著“家”字，正與她的“歸”字石片隱隱呼應。

“裂隙里是石家滅門的真相。”他咳出口血，血落在星圖上，搖光位的紅光突然暴漲，“當年清玄道長不是要殺主母，是主母讓他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礦洞突然劇烈傾斜，星石從巖壁上剝落，在空中凝成個巨大的星陣。胡小蝶看見陣眼中央浮著個青銅燈座，正是星燼燈的底座，底座上刻著行小字：雙生歸位，星核自啟。

“他們來了。”石磊突然指向洞口，那里涌進無數黑影，個個面目猙獰，正是上月被星燼燈吸入的影閣殘魂，“夜梟早就解開了封印。”

胡小蝶揮劍砍向黑影時，袖袋里的紅木盒突然飛出，盒蓋化作的盾牌上，貓頭鷹紋樣發出金光，將黑影擋在陣外。“師父留下的寄魂咒只能撐半個時辰。”她想起煉鋼廠里那只木雕夜梟，原來師父早就預料到今日，“必須在子時前合上星核。”

渝天祎突然抓住她的手，將半塊“家”字石片塞進她掌心：“把兩塊石片拼在燈座上。”他的聲音帶著喘息，繃帶下的綠光越來越亮，“主母當年將星核封印在燈座里，只有‘歸’與‘家’合璧，才能徹底關閉影閣的祭壇。”

胡小蝶剛要將石片貼上燈座，夜梟的人影突然撲過來，綠光里伸出無數鎖鏈，纏住她的腳踝。“晚了！”他的聲音里滿是瘋狂，“子時一到，星核就會與你們的血脈相融，到時候整個天璣峰都會變成影閣的地盤！”

石磊突然撲向夜梟，用身體撞散了綠光里的人影。他手腕上的蓮花印記徹底裂開，金線像蛛網般纏上夜梟的殘魂：“小蝶，快！”

胡小蝶咬著牙將兩塊石片按在燈座上，“歸”與“家”字合在一起，化作個完整的“歸”字。石片與燈座吻合的瞬間，星陣突然爆發出金光，影閣殘魂發出凄厲的慘叫，在金光中化作星燼。

夜梟的人影在金光里掙扎，綠光漸漸褪去，露出張與渝天祎一模一樣的臉，只是右耳后的朱砂痣正在剝落：“為什么……我們本是一體……”

“因為你選擇了仇恨。”渝天祎的聲音帶著嘆息，他摘下左眼的繃帶，那里沒有眼珠，只有團跳動的金光，“當年主母用雙生咒將我們分開，不是為了封印誰，是為了讓我們自己選擇——是做石家的后人，還是影閣的傀儡。”

夜梟的人影漸漸透明，化作顆黑色的蓮子，落在胡小蝶手心。她突然想起歸墟殿暗格里的襁褓，原來那不是雙生子的襁褓，是主母為夜梟準備的——她早就料到，這縷殘魂終有天會找回自己的本心。

星核的金光漸漸收斂，礦洞不再搖晃。胡小蝶望著燈座上的“歸”字石片，突然發現石縫里滲出金色的汁液，順著星陣的紋路流到地上，竟長出株并蒂蓮，花瓣上凝著星燼，像落滿了碎鉆。

“裂隙要閉合了。”渝天祎望著通道口，那里的星光正在變淡，“我必須回去加固封印。”

胡小蝶這才注意到，他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，像要融進星光里。“你還會回來嗎？”她想起那晚荷塘水面上的倒影，聲音有些發顫。

渝天祎笑了笑，右耳后的朱砂痣化作顆紅色的蓮子，飄到她手心：“等玄清觀的并蒂蓮開花時。”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金光里，只留下句輕語，“記得把黑色的蓮子種在荷塘里，那是夜梟最后的魂魄，該讓他看看春天了。”

礦洞的出口處，林默正焦急地等著。看見他們出來，他指了指天璣峰的方向，那里的星石礦正在發光，像條銀色的河：“星核穩定了，以后不會再出事了。”

胡小蝶低頭看著手心的兩顆蓮子，紅色的那顆溫溫熱熱，黑色的那顆卻帶著絲涼意。她突然想起歸墟殿里那張泛黃的照片，師父站在主母身后，眉眼溫柔，原來師父早就知道，她終有天會找到回家的路。

回到玄清觀時，雪已經停了。胡小蝶蹲在荷塘邊，將兩顆蓮子埋在凍土里。石磊走過來，遞給她塊新鑄的銅鈴，鈴身刻著完整的并蒂蓮，鈴舌是用星石粉末混著銅水做的，在月光下閃著光。

“阿竹說，等開春就把三清殿的銅鈴都換成這樣的。”他的蓮花印記已經淡了許多，像朵快要綻放的花，“林先生還說，天璣峰的星石礦可以種蓮花，明年我們可以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荷塘里突然傳來“啪”的輕響。胡小蝶抬頭時，看見凍住的冰面裂開道縫，株并蒂蓮正頂著雪芽往上冒，花苞上凝著星燼，在月光下亮得驚人。

遠處的歸墟殿傳來隱約的鐘聲，混著玄清觀的銅鈴聲，在山谷里蕩開。胡小蝶摸了摸耳垂的朱砂痣，那里已經不燙了，像顆安靜的紅豆。她知道，今年的春天會來得很早，因為荷塘里的蓮子，已經開始發芽了。

子夜時分，胡小蝶被銅鈴的輕響驚醒。她走到窗邊，看見荷塘里的并蒂蓮竟開了半朵，紅色的花瓣上落著片雪花，雪花融化的地方，露出顆閃著光的星燼。而埋著黑色蓮子的地方，冒出株小小的綠芽，芽尖上頂著顆黑色的露珠，像只安靜的眼睛，望著天上的月亮。

三清殿的橫梁上，新換的銅鈴還在輕輕搖晃，鈴舌上的星石粉末閃著光，拼出個模糊的人影，正站在荷塘邊，右耳后的朱砂痣在月光下亮得像顆星。

胡小蝶笑著握緊手心的紅色蓮子，知道明年花開時，總會有人踏著星光回來，像所有等待春天的故事那樣，從不缺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