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山寺的晨鐘穿透秋霧時，梁美玉已經跪在觀音殿抄了半個時辰的經。香案上的長明燈映著她低垂的睫毛，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。她手腕懸空，筆尖在黃紙上勾勒出工整的《往生咒》，每一筆都力透紙背。
“女施主好字?！袄献〕诌f來一杯清茶，“只是殺氣太重?！?/p>
梁美玉擱筆，雙手接過茶盞。茶湯里浮著兩片芙蓉花瓣，她指尖微顫——這是唐小婉生前最愛的喝法。
“今日是家妹忌辰。“她在茶霧中輕聲說，聲音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。
老住持嘆息著走開，梁美玉趁機將抄好的經文收入袖中。最下面那張紙上根本不是佛經，而是她用密語寫的宰相府地形圖，標注了所有暗哨與換崗時間。
后山竹林深處，喬啟宸已經候在石亭中。他今日穿著靛青色長衫，腰間系著一條素白腰帶——那是江南守孝的打扮。石桌上擺著個烏木匣子，匣蓋微啟，露出半截金簪的寒光。
“林家昨日送了拜帖。“喬啟宸頭也不回地說，“邀我明日賞菊?！?/p>
梁美玉將地形圖推到他面前：“王司司閨房西側有個暗格，里面藏著北境密函?！八讣恻c在圖上一處，“三日后宰相壽宴，林茹欣會獻舞?！?/p>
喬啟宸終于轉過身。晨光透過竹葉間隙，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他比上次見面更瘦了，下頜線條鋒利如刀，唯獨那雙眼睛依然清亮如星。
“你受傷了。“他突然抓住梁美玉的手腕。
梁美玉這才發現右手虎口處有道細小的傷口，大概是昨夜撬王司司妝奩時被暗鎖劃的。她剛要抽回手，喬啟宸已經取出帕子按在傷口上。帕子是素白的，一角繡著朵小小的芙蓉。
“小婉的針線。“他聲音很低，“她總說傷口要及時包扎，否則會留疤。“
梁美玉僵在原地。喬啟宸的手指修長溫暖，包扎的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品。她忽然想起唐小婉曾經紅著臉說，喬公子給傷口吹氣的樣子，讓人心都要化了。
“計劃有變?！八偷爻榛厥郑傲秩阈赖男珠L近日與北境商人往來密切，王宰相恐怕已經起疑?！?/p>
喬啟宸打開烏木匣子。金簪在陽光下閃著冷光，簪頭是朵并蒂蓮，花蕊處嵌著兩顆紅寶石，像凝固的血珠。
“林茹欣會在壽宴上戴這支簪。“他轉動簪身，露出底部暗槽，“這里可以藏毒?！?/p>
梁美玉搖頭：“太明顯。“她從懷中取出個錦囊，倒出幾粒珍珠，“用這個。王司司每日熏衣的蘇合香里摻了蛇莓粉，遇此珠會生成慢性毒素。“
喬啟宸瞳孔微縮：“你何時學的毒理？“
“唐家祖上是御醫?！傲好烙駥⒄渲槭栈?，“小婉的嫁妝里有本《百草鑒》，我背下來了?！?/p>
竹葉沙沙作響，兩人沉默相對。遠處傳來僧人的誦經聲，超度的亡靈里不知有沒有唐小婉。梁美玉看著喬啟宸腰間晃動的絲絳，忽然想起那日唐小婉羞紅的臉——“喬公子說我穿青色好看“。
“還有一事?！皢虇㈠反蚱瞥聊?，“我在林府書房發現了這個?！八〕鲆环饣鹌岱獯娴男牛≌率抢穷^圖案，“林大人與北境往來的密函?！?/p>
梁美玉接過信，手指微微發抖。這印章與王司司胭脂盒上的紋飾一模一樣，而胭脂盒是北境郡主所贈。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她腦中成形——王林兩家都在通敵，卻互相不知情！
“我們需要讓王司司看到這封信。“她聲音發緊，“但要讓她以為是林茹欣私藏的?！?/p>
喬啟宸從袖中取出張花箋：“我仿了林茹欣的筆跡。“
梁美玉展開花箋，上面是一首露骨的情詩，字跡娟秀卻透著輕佻。最妙的是末尾那個唇印，朱砂暈染得恰到好處，仿佛真是懷春少女慌亂間印上的。
“明日賞菊宴，我會'不慎'遺落這封信?！皢虇㈠防湫?，“正好讓王司司的貼身丫鬟撿到。“
梁美玉凝視著喬啟宸的側臉。陽光描摹著他的輪廓，將睫毛的陰影投在高挺的鼻梁上。這個曾經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書生，如今策劃起陰謀來竟如此縝密狠辣。
“還有這個?！八龔暮砂锶〕鲆环饺狙呐磷?，“小婉臨終攥著的。我查過了，上面的金線是林家特供的織金錦?！?/p>
喬啟宸接過帕子的手微微發抖。血跡已經發黑，但仍能辨認出半個指印——那是林茹欣搶帕子時留下的。
“三日后，“梁美玉站起身，“我要讓這方帕子出現在王司司手里。“
臨別時，喬啟宸突然問：“若計劃失敗......“
“那就一起死?！傲好烙耦^也不回地走進竹林，“黃泉路上，我們三個還能作伴?！?/p>
回府路上，梁美玉繞道去了西市。她在最熱鬧的茶樓坐了半個時辰，確認無人跟蹤后，悄悄進了家不起眼的繡坊。
“姑娘要的料子備好了?！袄习迥镆M內室，“按您說的，摻了雪蛛絲。“
梁美玉撫過那匹月白色軟煙羅。布料看似普通，但在陽光下會顯現出極淺的芙蓉暗紋——和唐小婉死時穿的衣裳一模一樣。她付了雙倍銀錢，囑咐老板娘三日內趕制出一件成衣。
“要和林家小姐常穿的款式一樣。“她輕聲說，“領口繡并蒂蓮?！?/p>
老板娘會意地點頭。這京城里誰不知道，林茹欣最愛穿月白衣裙，說是襯得她膚若凝脂。
宰相府后門，梁美玉剛溜進去就被春桃堵個正著。
“死哪去了？“春桃揪住她耳朵，“小姐找你半天了！“
梁美玉連連比劃，做出腹痛的樣子。春桃嫌惡地甩開手：“趕緊去！小姐要試明日賞菊宴的衣裳?！?/p>
王司司閨房里熏香濃得嗆人。梁美玉跪著為她更衣時，發現妝臺上攤著幾封帖子——最上面是林府的賞菊宴邀約，金邊朱砂箋，奢華得刺眼。
“啞女，你覺得這顏色如何？“王司司突然問。
梁美玉抬頭，看見她拎著件胭脂紅遍地金褙子，正是北境今年流行的款式。她做出驚艷的表情，連連點頭。
“比林茹欣那套月白強多了吧？“王司司得意地轉身，“那賤人就愛裝清高，明日賞菊宴，我定要壓她一頭！“
梁美玉低頭整理裙擺，藏起眼中的冷光。明日之后，王司司與林茹欣之間將再無轉圜余地。
次日黃昏，梁美玉在角門等來了醉醺醺的春桃。小丫鬟滿臉通紅，手里攥著個荷包，顯然是剛與情郎私會回來。
“啞女！“春桃一把抓住她，“出大事了！“
梁美玉假裝茫然。春桃湊到她耳邊，酒氣混著脂粉味撲面而來：“林小姐給喬公子寫情詩！被小姐發現了！“
梁美玉瞪大眼睛，做出震驚狀。春桃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東西：“我撿到的，小姐賞了我一對金鐲子！“
月光下，梁美玉看清了春桃手里的物件——正是喬啟宸仿造的那封情詩，只是現在多了幾處皺褶，像是被人狠狠揉搓過又展平。
“小姐氣得摔了一屋子瓷器?！按禾覊旱吐曇?，“明日林小姐還要來赴壽宴，等著看好戲吧！“
梁美玉回到下房，從床板下摸出個小瓷瓶。這是她用唐小婉留下的藥方配的，能讓人情緒失控的香露。明日，這瓶香露會混進王司司慣用的熏衣香里。
壽宴當日，宰相府張燈結彩。梁美玉作為貼身婢女，捧著妝盒跟在王司司身后。她注意到王司司眼下一片青黑，顯然一夜未眠。
“小姐，林小姐到了?！按禾掖掖襾韴螅按┲掳卓|金百蝶裙，戴了支新打的并蒂蓮金簪。“
王司司猛地攥緊手中團扇，扇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。梁美玉適時遞上浸了香露的帕子，王司司接過后臉色越發陰沉。
“賤人！“她咬牙道，“偷我的男人，還敢戴我生辰圖的簪子！“
梁美玉低頭掩飾笑意。那支“并蒂蓮金簪“其實是喬啟宸特制的，蓮心暗藏機關，稍一用力就會彈出一根細如牛毛的毒針。而王司司所說的“生辰圖“，正是梁美玉偷偷塞進她枕下的——圖上林茹欣戴的簪子，與王司司鎖骨下的胎記形狀一模一樣。
宴席過半，林茹欣果然起身獻舞。她腰肢柔軟如柳，月白裙裾翻飛間，那支金簪在燭光下熠熠生輝。滿座賓客贊嘆不已，唯有王司司臉色鐵青。
梁美玉悄悄退到廳外，對暗處打了個手勢。片刻后，一個小丫鬟驚慌失措地跑進宴廳，在王司司耳邊低語幾句。
王司司霍然起身，酒杯被她掃落在地，碎瓷四濺。賓客們愕然望去，只見她疾步走向舞畢歸座的林茹欣，一把扯下對方發間金簪。
“賤人！“她聲音尖利得變了調，“偷我信物還不夠，連我胎記都要仿了做簪子？“
林茹欣先是一愣，待看清簪頭蓮花紋樣，頓時漲紅了臉：“你胡說什么！這簪子是我兄長所贈，與你何干？“
“還裝！“王司司抖開一方染血絲帕，“這帕子上的金線是林家特供，上面的指印分明是你的！“
梁美玉在人群外圍冷眼旁觀。那方帕子是她今早塞進王司司妝奩的，時機掐得正好——王司司剛用了摻藥香露，情緒本就激動，再看到這“鐵證“，理智瞬間崩塌。
“這......這不是我的......“林茹欣臉色煞白，顯然認出了帕子上的血跡。
“去死吧！“王司司突然舉起金簪，朝林茹欣臉上劃去。
一聲慘叫響徹宴廳。林茹欣捂著臉跌倒在地，指縫間滲出鮮血。賓客嘩然，林家人沖上前去，王宰相怒拍桌案，場面一片混亂。
梁美玉趁亂撿起掉落在地的金簪，迅速調換成早已備好的另一支。這支一模一樣，只是沒有暗藏毒針。真正的兇器被她藏進袖中，將成為日后指證王司司的鐵證。
“我的臉！我的臉！“林茹欣的哭嚎撕心裂肺，“王司司，我要你償命！“
王司司被家丁拉開時，還在歇斯底里地尖叫：“她活該！勾引喬啟宸，偷我信物，還仿我胎記做簪子！“
梁美玉低頭退到陰影處，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冷笑。計劃進行得比預想的還要順利——王司司當眾傷人，林茹欣容貌被毀，兩家世交徹底反目。
而她，一個不起眼的啞女，從頭到尾都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，仿佛這一切與她毫無干系。
夜深人靜時，梁美玉溜進后花園的假山洞。喬啟宸已經等在那里，月光照著他蒼白的臉。
“得手了？“他低聲問。
梁美玉取出那支帶血的金簪：“林茹欣右臉毀了，傷口會留疤。“
喬啟宸接過金簪，指腹摩挲著簪頭的血跡：“這是小婉的血。“
不是疑問，是陳述。梁美玉點頭，胸口突然涌上一陣酸澀。她看著喬啟宸將金簪鄭重地包進帕子，收進貼身的暗袋，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。
“下一步？“他問，聲音恢復了冷靜。
梁美玉從懷中取出一封信：“王宰相已經懷疑林家通敵。等林茹欣傷愈，你送她入宮。“
“入宮？“
“對?！傲好烙裱壑虚W過一絲狠厲，“讓她以新身份入宮爭寵，與王司司斗個你死我活。“
喬啟宸沉默片刻，突然伸手拂去她鬢角的一片花瓣。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。月光下，他們四目相對，又同時別開臉。
“小心?！皢虇㈠纷罱K只說了這兩個字，轉身消失在夜色中。
梁美玉獨自站在假山洞口，聽著遠處更鼓聲聲。她摸出袖中的小瓷瓶，倒出最后一粒藥丸吞下——這是抑制咳血的藥，唐小婉留下的方子。
復仇之路才剛開始，她必須活著看到結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