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和十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。梁美玉倚在景仁宮的朱漆欄桿上，望著庭院里新移植的幾株芙蓉?；ㄟ€沒開，嫩綠的葉子在春風中輕輕搖曳，像極了當年唐小婉跳舞時的裙擺。
“母后！“十歲的安兒——如今已賜名李承安的太子，小跑著過來，手里舉著一卷竹簡，“太傅夸我文章寫得好！“
梁美玉接過竹簡，上面是工整的《論語》注解，字跡清秀中已見風骨。她撫過那些字，仿佛能看見喬啟宸握著安兒的手，一筆一畫教導的樣子。
“太傅今日氣色如何？“她輕聲問。
安兒的小臉垮了下來：“太傅咳嗽得厲害，還吐了血。陳太醫說......“他聲音低了下去，“說是舊疾復發，要靜養?！?/p>
梁美玉指尖一顫，竹簡差點脫手。她強自鎮定地拍拍安兒：“去溫書吧，母后晚些考你?！?/p>
待安兒走后，梁美玉轉向貼身女官：“去太醫院，把陳太醫叫來?！?/p>
十年前那場復仇落幕，喬啟宸雖被赦免，卻因夜闖后宮被貶出京三年?；爻?，他一路官至禮部尚書，去年更被欽點為太子太傅。表面風光，實則這些年他夙夜操勞，身體早已透支。
陳太醫很快到來，面色凝重：“回娘娘，喬大人這是積勞成疾，肺腑受損。若能靜心調養，或可......“
“說實話?！傲好烙翊驍嗨?。
陳太醫跪下：“多則半年，少則......三月。“
梁美玉轉身望向窗外，春光明媚得刺眼。她想起十年前那個雨夜，喬啟宸冒險入宮送假死藥；想起五年前安兒被立為太子時，他在朝堂上力排眾議的英姿；想起去年上元節，他在御花園遠遠向她舉杯的剪影......
“用最好的藥。“她最終只說了這一句，“需要什么，直接來景仁宮取?！?/p>
初夏的第一場雨后，芙蓉花開了。梁美玉命人在花園涼亭設了小宴，只請了喬啟宸一人。這是十年來，他們第一次私下相見。
喬啟宸來時，梁美玉幾乎認不出他。曾經挺拔如松的身形如今瘦削得幾乎撐不起官服，俊朗的面容凹陷下去，唯有那雙眼睛，依然清亮如星。
“臣參見貴妃娘娘。“他行禮的姿勢依然標準，聲音卻沙啞得不成樣子。
梁美玉示意他坐下：“太傅不必多禮?！八H手斟了杯藥茶推過去，“安兒近日功課進步很大，都是太傅教導有方。“
喬啟宸微笑，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：“太子天資聰穎，假以時日，必成明君?！?/p>
兩人相對而坐，中間隔著一盆盛放的芙蓉。粉白的花朵在微風中輕顫，像極了當年唐小婉發間的絹花。
“還記得小婉嗎？“梁美玉突然問。
喬啟宸的眼神飄向遠處：“記得?！八p咳幾聲，“她最愛芙蓉，說這花朝開暮落，像極了人生?！?/p>
梁美玉從袖中取出半塊碎玉——王司司死時攥著的那塊：“她臨終前說'芙蓉開了'，如今真的開了。“
喬啟宸接過碎玉，指尖輕輕撫過邊緣：“十年了......“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，帕子上染了點點猩紅。
梁美玉下意識伸手想扶，又硬生生收回：“你該好好養病?！?/p>
“無妨?！皢虇㈠肥掌鹑狙呐磷?，“臣這一生，能親眼看到太子長大，看到......娘娘平安喜樂，已無遺憾?！?/p>
平安喜樂？梁美玉苦笑。這深宮之中，何來真正的喜樂？她貴為貴妃，兒子是太子，卻夜夜被噩夢驚醒——有時是唐小婉血淋淋的雙眼，有時是王司司懸梁的身影，更多時候是喬啟宸轉身離去的背影。
“嘗嘗這個。“她轉移話題，推過一碟點心，“按江南做法做的芙蓉糕?！?/p>
喬啟宸拿起一塊，咬了一小口：“甜而不膩，娘娘好手藝?！?/p>
“不是我做的。“梁美玉搖頭，“是安兒。他說太傅喜歡甜食，特意學了來做?！?/p>
喬啟宸的手微微發抖，糕點碎屑落在衣袍上。他低頭掩飾眼中的濕潤：“太子仁孝，是社稷之福。“
一陣風過，吹落幾片芙蓉花瓣。梁美玉看著落在喬啟宸肩頭的那瓣，突然很想伸手拂去，就像當年山洞中他為她拂去落葉那樣。
但她終究沒有動。
宴席散時，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喬啟宸鄭重行禮告退，轉身時突然踉蹌了一下。梁美玉再也忍不住，上前扶住他的手臂。
隔著官服，她能感覺到他的手臂瘦得只剩骨頭。
“保重。“她輕聲說，隨即松開手。
喬啟宸深深看她一眼，沒有言語，慢慢走遠了。梁美玉站在芙蓉花下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宮墻拐角，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雨夜，他也是這樣離開的。
那時她以為只是暫別，誰知一別就是十年。
七月流火，喬啟宸的病越發重了?；噬咸卦S他在府中養病，派了四名太醫輪流值守。梁美玉不能親往，只能每日派心腹送去補品和藥材。
這日清晨，安兒紅著眼睛跑來：“母后，太傅......太傅不行了！他求見母后最后一面！“
梁美玉手中的茶盞“啪“地落地。她顧不得更衣，只匆匆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跑。身后宮女太監驚呼著追趕，她卻跑得飛快，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為復仇奔走的少女。
喬府一片肅穆。太醫們跪在門外，見梁美玉來了，紛紛叩首：“娘娘，喬大人怕是......“
梁美玉推開眾人，徑直闖入內室。藥味撲面而來，混著沉水香的氣息。喬啟宸躺在床上，面色灰白如紙，唯有眼睛還亮著，看見她時，閃過一絲光彩。
“你們都退下。“梁美玉命令道，“本宮與喬大人有話要說。“
待眾人退去，梁美玉才走到床前。她顫抖著握住喬啟宸的手，那手冰涼如石，指節嶙峋。
“我來了?！八p聲說，眼淚再也止不住。
喬啟宸虛弱地笑了：“娘娘不該......不該親自來......“
“閉嘴。“梁美玉哽咽道，“你都要......都要......“那個“死“字卡在喉嚨，怎么也說不出口。
喬啟宸費力地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：“給......娘娘......“
梁美玉打開布包，里面是一方泛黃的絲帕，帕角繡著朵小小的芙蓉——是唐小婉的遺物。她認得這塊帕子，當年喬啟宸為她包扎傷口時用的就是它。
“物歸......原主......“喬啟宸氣若游絲，“小婉若在......定會......歡喜......“
梁美玉將帕子貼在臉頰，淚水浸濕了布料：“不只是為了小婉，對嗎？“
喬啟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，隨即了然。他艱難地抬手，輕輕碰了碰梁美玉的臉頰，為她拭去一滴淚：“娘娘......聰慧......“
這一碰，仿佛用盡了他全部力氣。他的手垂下來，眼睛卻還望著梁美玉，目光溫柔如初見時的少年。
“若有來世......“他嘴唇微動，聲音幾不可聞。
梁美玉俯身，將耳朵貼在他唇邊。
“不做......君臣......“
話音未落，他的呼吸停了。梁美玉僵在原地，半晌才緩緩直起身。喬啟宸的面容平靜如睡，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，仿佛只是睡著了，做著什么美夢。
梁美玉輕輕合上他的眼睛，將那塊帕子小心收好。她俯身，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，輕如蝶翼。
“好?！八p聲回答，“不做君臣。“
走出內室時，梁美玉已經擦干了眼淚。安兒紅著眼睛等在門外，見她出來，撲進她懷里嚎啕大哭。梁美玉輕撫兒子的背，看向跪了滿院的太醫和官員。
“喬太傅鞠躬盡瘁，為國盡忠?！八曇羝届o，“傳本宮懿旨，以親王禮治喪。“
眾人愕然抬頭。親王禮，這是何等殊榮！但看著梁貴妃肅穆的面容，無人敢質疑半句。
回宮路上，梁美玉的轎輦經過御花園。滿園芙蓉開得正盛，粉白的花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她想起很多年前，唐小婉曾說過，芙蓉朝開暮落，但第二天又會綻放，像極了生生不息的希望。
“停轎。“她突然命令。
梁美玉走到最大的一株芙蓉前，摘下一朵最新鮮的花。她將花輕輕放在轎中的小幾上，對隨行女官道：“送去喬府，放在太傅靈前。“
女官領命而去。梁美玉站在原地，望著滿園芙蓉，恍惚間似乎看見唐小婉在花間微笑，喬啟宸在不遠處負手而立，還是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模樣。
風吹過，花瓣如雨落下。梁美玉伸手接住一片，輕聲念道：“后來，終于在眼淚中明白，有些人，一旦錯過就不在......“
這是唐小婉教她唱的歌，如今終于有了結局。
永和十年秋，太子李承安正式監國。梁貴妃垂簾聽政，朝野上下無不嘆服。有人說她鐵腕手段像極了當年的喬太傅，也有人說她慈悲心腸頗有唐小婉之風。
只有梁美玉自己知道，她活成了兩個人的模樣——一個是她最愛的姐妹，一個是她最愛卻從未說出口的男人。
景仁宮的庭院里，新移植的芙蓉年年盛開。每當初夏第一朵花開放時，梁美玉都會在花下擺兩杯酒，一杯敬給永遠停留在十六歲的唐小婉，一杯敬給那個說“若有來世“的男人。
然后她端起第三杯，敬給終于走出仇恨、學會去愛的自己。
[全文完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