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時三刻，梁美玉已經跪在王司司閨房外候了半個時辰。秋露浸透粗布衣裙，膝蓋早已失去知覺。她低著頭，眼角余光卻將走廊盡頭的守衛換崗時間記在心里。

“啞女，進來。“大丫鬟春桃推開門，一股濃郁的蘇合香撲面而來。

梁美玉抱著繡繃碎步進屋，始終保持著卑微的躬身姿態。王司司正對鏡梳妝，從銅鏡里瞥了她一眼：“今日要見貴客，給我繡條新帕子。“

“小姐，用這方如何？“春桃捧出個鎏金匣子，“上月啞女繡的芙蓉蝶戀花。“

王司司指尖撥弄著絲帕，突然冷笑：“林茹欣那個賤人，今日也要來。“她猛地將帕子甩到梁美玉臉上，“重新繡！要讓她看一眼就自慚形穢！“

梁美玉伏地叩首，趁機瞥見妝臺上攤開的請柬——是林府送來的賞菊宴邀約。她嘴角微不可察地繃緊，看來喬啟宸已經成功接近林家公子了。

“滾去繡房，午時前我要見到成品。“王司司的金絲履踹在梁美玉肩頭，“繡不好就剁了你的手。“

繡房門閂剛落下，梁美玉挺直的脊背瞬間松弛。她從袖中摸出半塊冷硬的饅頭，就著涼水吞咽。這間不足方丈的小屋，墻皮剝落處露出她刻下的密密麻麻的正字——入府四十七天，距離唐小婉忌日還有八天。

繡繃上的芙蓉才繡了半邊，梁美玉突然停下針。她輕輕撬開地板暗格，取出個巴掌大的油紙包。里面是喬啟宸通過送菜老仆傳遞的字條，用她教的密語寫著：「林家已入局，戌時老地方」。

梁美玉將字條焚毀，灰燼撒進繡線堆。指尖觸到藏在棉絮里的物件——那是唐小婉臨死前攥著的半塊玉佩，斷口處鋒利如刃。每次撫摸這個傷口，她都仿佛能聽見唐小婉最后的喘息。

“小婉，“她在心里默念，“今日我要踏出第一步了。“

午時的更鼓剛響，梁美玉就捧著繡好的帕子候在門外。這次她繡的是并蒂蓮，卻在花蕊處暗藏玄機——對著陽光能看到極淺的“林“字水紋。

“倒是別致。“王司司對著光端詳，突然瞇起眼，“這蓮花......怎么有點像林茹欣那個賤人常戴的釵子樣式？“

梁美玉渾身發抖，連連磕頭。春桃笑道：“小姐眼力真好，林家小姐上月及笄禮戴的正是并蒂蓮金釵。“

“好啊！“王司司猛地拍案，“這賤人故意讓我用她釵子圖案的帕子，好顯得我學她打扮？“她抓起剪刀就要絞碎繡帕，忽又停住，“不，我偏要戴著去，讓她知道什么叫東施效顰！“

梁美玉低頭掩飾笑意。昨日她故意在繡房“偶遇“林府丫鬟，假裝好奇打聽林家小姐的喜好。那并蒂蓮釵子的圖樣，此刻正躺在她袖中。

“啞女，更衣。“王司司突然命令。

梁美玉連忙上前伺候。當解開王司司內衫時，她瞳孔微縮——對方鎖骨下方有個指甲蓋大的胭脂色胎記，形狀竟與北境軍報上的火漆印一模一樣！

“看什么看！“王司司反手一耳光，“這也是你能盯的地方？“

梁美玉嘴角滲血，卻借跌倒之勢拽開了妝臺抽屜。剎那間她看清了那盒北境進貢的胭脂——盒蓋上赫然是狼頭徽記，與宰相書房暗格里的密函印章如出一轍。

賞菊宴的轎子剛走，梁美玉就借口取絲線溜進王司司閨房。她熟門熟路地撬開妝奩暗格，果然發現幾封沒有落款的信。臨摹筆跡時，她的手突然頓住——這是北境文字！三年前她隨父親經商時學過。

“......糧草已備，只待冬雪封山時起兵......“梁美玉心跳如鼓，這分明是通敵密信！她迅速謄抄關鍵段落，卻在放回原處時碰倒了胭脂盒。

“你在干什么？“

春桃的聲音在背后炸響。梁美玉渾身血液凝固，緩緩轉身，手里舉著剛撿起的胭脂盒，臉上做出惶恐表情。

“小姐的胭脂......摔了......“她比劃著，喉嚨里發出嘶啞的氣音。

春桃一把奪過胭脂盒：“這可是北境郡主送的！摔壞了你有幾條命賠？“她突然湊近，“咦？這盒子怎么像是開過？“

梁美玉撲通跪下，從懷里掏出個繡工精美的香囊，雙手奉上。那是她用半個月時間偷偷繡的，里面填著價比黃金的龍涎香。

“求我？“春桃掂量著香囊，突然笑了，“算你識相。不過......“她猛地掐住梁美玉下巴，“若讓我發現你有二心，就把你舌頭真的割下來！“

戌時的破廟籠罩在雨幕中。梁美玉摸黑進來時，喬啟宸已經候在殘破的神像后。他青衣落拓，手中卻握著柄出鞘的短劍。

“林家上鉤了。“他聲音比秋雨還冷，“林公子今日當眾嘲笑王司司的胎記，說她像北境蠻夷。“

梁美玉從懷中取出密信抄本：“王宰相確實通敵。這是北境可汗的親筆信，約定冬雪封山時起兵。“

喬啟宸就著閃電的光看完，突然抓住她的手：“你冒險了。“他指尖撫過她臉上的掌痕，“下次讓我來。“

“你有更重要的棋要下。“梁美玉抽回手，取出并蒂蓮釵樣圖，“三日后是宰相壽辰，林茹欣會戴這支釵獻舞。你想辦法讓王司司知道，這釵子是仿照她胎記打的。“

喬啟宸眼中閃過寒光：“讓她們狗咬狗？“

“只是開始。“梁美玉從神像底座摸出個布包，“這是唐小婉死時穿的衣裳碎片，上面有林茹欣的金簪劃痕。等她們兩敗俱傷時，這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“

一道閃電劈下，照亮兩人蒼白的臉。喬啟宸突然問：“若計劃失敗......“

“那就一起死。“梁美玉將唐小婉的碎玉塞進他手中，“黃泉路上，我們三個還能作伴。“

回府路上，梁美玉繞道去了亂葬崗。新墳舊冢間，她準確找到那棵歪脖子柳樹——唐小婉的衣冠冢。沒有墓碑，只有她偷偷立的一塊小木牌，上面刻著“芙蓉開了“。

“快了。“她將新摘的野芙蓉放在樹下，“很快就能接你回家。“

雨越下越大，沖刷著她臉上的水痕。梁美玉分不清是雨是淚，就像她分不清對喬啟宸的關切是出于利用，還是......

身后傳來枯枝斷裂聲。梁美玉警覺回頭，卻見喬啟宸執傘而立，肩頭已被雨水打濕大半。

“我跟著你來的。“他聲音輕柔，“小婉若在，定不愿見你淋雨。“

傘面傾斜的瞬間，梁美玉看見他腰間系著的舊絲帕——唐小婉繡的那方，已經泛黃起毛邊。她突然明白了喬啟宸眼中那份執念從何而來。

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，悼念那個永遠停在芙蓉花期的姑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