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雪落下的清晨，梁美玉跪在凝輝堂外的石階上，手捧銅盆已經一個時辰。冰水浸透了她的袖口，指尖凍得發紫，卻不敢有絲毫晃動。王司司正在堂內接受皇后訓導，這是入宮半月來第一次面見后宮之主。

“啪！“

堂內突然傳來茶盞碎裂的聲音。梁美玉垂著眼，聽見王司司帶著哭腔的辯解：“嬪妾真的不知那香粉會......“

“閉嘴！“皇后厲聲打斷，“在圣上面前突然發狂，撕扯面紗，成何體統！“

梁美玉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。那日面圣，王司司熏了她特制的“安神香“，果然在御前產生幻覺，竟當眾撕下面紗，露出鎖骨下那片形似北境圖騰的胎記。雖然宰相極力周旋，說女兒是中了邪，但皇上眼中的疑慮已經種下。

堂門突然打開，王司司踉蹌而出，臉上還掛著淚痕。梁美玉連忙上前攙扶，卻被一把推開。

“滾！都是你調的破香！“王司司的金絲履踹在梁美玉膝頭，“回宮！“

回宮路上，梁美玉默默跟在轎輦后，數著青石板上的裂縫。轉過御花園時，一陣清越的琴聲隨風飄來。王司司猛地掀開轎簾：“誰在彈琴？“

梁美玉抬頭望去。梅林深處，一個著月白襖裙的女子正在撫琴，身姿婀娜如柳。初雪落在她發間，宛如點點珠花。最刺眼的是她眼角那顆淚痣——與唐小婉的一模一樣。

“回主子，是新晉的唐才人。“引路太監諂媚道，“聽說皇上連寵了三日，夸她琴藝超群呢。“

王司司的指甲掐入轎輦扶手：“去會會這位唐才人。“

梁美玉低頭掩飾眼中的冷光。這個“唐小婉“舉手投足間都是林茹欣的影子，卻又帶著唐小婉的溫婉氣質，簡直是精心調配的毒藥。

“嬪妾參見王姐姐。“唐小婉起身行禮，聲音如鶯啼般婉轉。

王司司盯著她眼角的淚痣，臉色煞白：“你......“

“嬪妾唐小婉，蘇州人士。“唐小婉抬眼，眸中清澈見底，“姐姐臉色不好，可是身子不適？“

梁美玉站在王司司身后，與唐小婉目光相接的剎那，對方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。這個微小的反應讓梁美玉確信——林茹欣認出了她。

“本宮沒事。“王司司強撐笑容，“妹妹琴彈得真好，改日來我宮里坐坐。“

回宮后，王司司發瘋般砸了滿屋瓷器：“查！給我查這個唐小婉的底細！“她揪住梁美玉的衣領，“你不是會看人嗎？她什么來路？“

梁美玉比劃著表示需要時間打聽。王司司甩開她，在滿地碎片中來回踱步：“她那顆淚痣......“她突然抓住自己的鎖骨，“和那個賤婢唐小婉一模一樣！“

梁美玉遞上安神茶，茶水中悄悄多了一滴藥——能讓人情緒失控的“忘憂露“。果然，王司司喝下不久就開始胡言亂語：“她回來了......她來索命了......“

當夜，王司司高燒不退，太醫診斷為“邪風入體“。梁美玉守夜時，從王司司枕下摸出一封家書——宰相囑咐女兒務必查清唐小婉來歷，懷疑是林家派來的棋子。

梁美玉將信原樣放回，又悄悄在熏香里加了點料。王司司在夢中驚叫連連，喊著“別過來““不是我殺的“，嚇得守夜宮女瑟瑟發抖。

三日后，喬啟宸的密信通過送菜太監傳進宮。梁美玉躲在凈房拆閱，信上說林茹欣已經以“唐小婉“身份入宮，青廬先生的面具天衣無縫，連林家人都沒認出。最后一行小字讓梁美玉指尖發顫：“科舉案發，宰相門生涉弊，吾將入局。“

梁美玉燒掉信紙，灰燼撒入恭桶。她早料到喬啟宸會利用科舉舞弊案接近權力中心，只是沒想到這么快。那個曾經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書生，如今在權謀場上竟如魚得水。

臘月初八，宮中設宴慶賀科舉放榜。梁美玉作為貼身宮女隨王司司赴宴，遠遠就看見喬啟宸身著翰林院修撰官服，站在一群老臣中格外醒目。他瘦了許多，眉宇間的書生氣被官場磨出了棱角，唯有那雙眼睛，依然清亮如星。

“那就是新科榜眼喬啟宸。“王司司撇嘴，“聽說他揭發了考官受賄，皇上龍顏大悅，破格提拔。“

梁美玉低頭掩飾眼中的波瀾。喬啟宸似乎感應到什么，突然轉頭看向宮女隊列。目光相接的剎那，他瞳孔微縮，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。

宴席過半，唐小婉獻舞助興。她穿著月白紗裙，舞姿翩躚如蝶，眼角淚痣在宮燈下格外醒目。皇上看得目不轉睛，連飲三杯御酒。王司司在席間如坐針氈，指甲掐入掌心都不自知。

“唐愛妃這舞，讓朕想起一個人。“皇上突然道，“當年在江南微服私訪時，聽過一個叫唐小婉的姑娘彈琴......“

梁美玉手中的酒壺差點脫手。唐小婉竟曾與皇上有一面之緣？她看向喬啟宸，發現他面色如常，但指節已經泛白。

唐小婉盈盈下拜：“嬪妾粗陋，怎敢與皇上故人相比。“她抬眼時，眸中淚光點點，“只是這淚痣是胎里帶的，家母說這是前世的債......“

王司司突然打翻了酒杯。皇上皺眉望去，她卻死死盯著唐小婉的淚痣，嘴唇顫抖如風中枯葉。

宴席散后，王司司在回宮路上突然抓住梁美玉：“那個唐小婉......“她聲音發抖，“會不會是唐小婉的......“

梁美玉搖頭，比劃著表示唐小婉并無姐妹。王司司卻像魔怔了般喃喃自語：“不，一定是......來討債的......“

當夜，梁美玉被一陣啜泣聲驚醒。王司司蜷縮在床角，抱著膝蓋發抖：“她每晚都來我夢里......眼睛流著血......“她突然抓住梁美玉，“你會驅邪對不對？你幫我！“

梁美玉做出惶恐狀，比劃著表示需要符水。王司司立刻摘下金鐲塞給她：“去弄！多少錢都行！“

次日，梁美玉從宮外“道士“那求來“驅邪符水“——實則是唐小婉留下的藥方熬的安神湯。王司司喝下后果然安穩睡了半日，醒來后對梁美玉越發依賴。

“你比那些太醫強多了。“王司司賞了她一對銀鐲，“從今往后，你就是我的心腹。“

梁美玉跪地謝恩，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。心腹？她暗自冷笑，我要做的是扎進你心口的刀。

臘月二十，宮中傳出消息——唐小婉晉封貴人，賜居蘭芷宮。同日，喬啟宸升任翰林院侍講，可入值南書房。梁美玉在給王司司梳頭時聽到這個消息，手中的玉梳微微一頓。

“怎么了？“王司司從鏡中盯著她。

梁美玉比劃著表示聽說唐貴人近日常去御花園的梅林。王司司冷笑：“裝什么清高！“她突然轉身，“你去盯著她，看她搞什么鬼！“

梁美玉領命而出，卻在拐角處被一個小宮女塞了張紙條：“未時三刻，梅林西角。“

冬日的梅林蕭索寂寥，西角更是人跡罕至。梁美玉到時，喬啟宸已經等在假山后。他官服外罩著墨色大氅，整個人如一道剪影，幾乎與山石融為一體。

“唐貴人很得寵。“他開門見山，“前日侍寢時，她向皇上提起了唐小婉。“

梁美玉心頭一跳：“她說了什么？“

“說唐小婉是她表姐，三年前病逝。“喬啟宸聲音平靜，眼中卻有暗流涌動，“皇上唏噓不已，說可惜了那手好琴藝。“

風卷著殘雪掠過兩人之間。梁美玉突然問：“你恨嗎？“

“恨誰？“喬啟宸反問，“恨皇上隨口一提的惋惜？恨林茹欣頂著唐小婉表妹的身份爭寵？“他苦笑一聲，“我最恨的是自己，當年沒能護住她。“

梁美玉看著他緊握的拳頭，想起那方被摩挲得發舊的絲帕。有些傷口，永遠不會愈合。

“科舉案只是個開始。“喬啟宸轉移話題，“宰相門生涉案，他必會來拉攏我。“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，“這是我從考官那抄錄的受賄名單，上面有宰相的親筆。“

梁美玉接過信，指尖相觸的瞬間，兩人都微微一顫。她迅速收手，將信藏入袖中：“王司司已經開始依賴我，我會找機會讓她'發現'更多宰相的罪證。“

“小心。“喬啟宸突然伸手拂去她肩上的落雪，“唐小婉......不，林茹欣并不知道我們的計劃。她只當是借機爭寵復仇。“

梁美玉點頭。這個安排正合她意——讓林茹欣以為自己在利用皇權報復王司司，實則她才是被利用的棋子。

回宮路上，梁美玉迎面撞上唐小婉的儀仗。兩人目光相接，唐小婉微微頷首，眼中閃過一絲梁美玉讀不懂的情緒——是愧疚？還是嘲諷？

當夜，王司司召梁美玉密談至三更。原來她收到家書，說喬啟宸可能握有宰相把柄，要她設法接近。

“那個喬修撰，你可有辦法接觸？“王司司眼中閃著精光。

梁美玉做出思索狀，比劃著表示可以借驅邪之名傳話。王司司大喜，當即取下金釵賞她：“告訴他，若肯交還那些文書，父親保他平步青云！“

梁美玉低頭稱是，心中冷笑連連。宰相做夢也想不到，他最想收買的人，正是最想要他命的人。

臘月廿三，小年宴上，唐小婉再次獻藝。這次她彈的是《廣陵散》，琴聲肅殺如金戈鐵馬，完全不像往日柔媚風格。皇上聽得入神，連贊“愛妃竟有如此氣魄“。

王司司在席間如坐針氈，不斷向梁美玉使眼色。梁美玉悄悄離席，在回廊拐角與喬啟宸擦肩而過。瞬間的接觸中，一個紙團已落入她袖中。

凈房里，梁美玉展開紙條，上面只有寥寥數字：“宰相通敵證據已備，待元宵燈會。“

她燒掉紙條，看著灰燼在恭桶中打旋。快了，她想，這場復仇大戲的高潮即將到來。到那時，王司司會親眼看著家族崩塌，而林茹欣將發現，自己費盡心機爭來的榮寵，不過是鏡花水月。

窗外，今年的第一輪圓月正爬上飛檐。梁美玉摸了摸懷中的半塊碎玉——那是唐小婉留下的。冰冷的玉石已經被她焐熱，仿佛摯友從未離去。

“小婉，“她在心中默念，“再等等，好戲才剛開始。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