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蟬鳴撕扯著聽雨軒的寧靜。梁美玉倚在窗邊，手中的繡繃上，一對鴛鴦才繡了半邊。三個月前的那場大朝會，喬啟宸彈劾王宰相貪污賑災款的奏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激起一圈圈漣漪。宰相雖未被立即問罪，但圣眷已明顯淡了。
“娘娘，該用藥了。“貼身宮女青杏捧著藥碗進來，碗中湯藥漆黑如墨，散發著苦澀氣息。
梁美玉接過藥碗，指尖在碗沿輕輕一刮——這是她和喬啟宸約定的暗號，若藥中有異，碗底會有細微劃痕。確認無恙后，她一飲而盡。自從半月前診出喜脈，這安胎藥便成了每日必修課。
“皇上今日可翻了牌子？“梁美玉故作隨意地問道。
青杏搖頭：“聽說前朝事忙，皇上在御書房批了一整日折子。“她壓低聲音，“王淑妃今早又去求見了，被擋了回來。“
梁美玉嘴角微揚。王司司自從父親被彈劾，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。前日還“不慎“在御花園沖撞了懷有龍嗣的梁美玉，被皇上當眾斥責。
“去把前日皇上賞的云錦取來。“梁美玉吩咐道，“我想給未出世的孩子繡個肚兜。“
青杏剛退下，梁美玉突然腹中一陣絞痛。她扶住窗欞，冷汗瞬間浸透后背。不對，這痛來得太急太猛，不像是尋常胎動。
“青杏！“她咬牙呼喚，聲音卻虛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。
視線開始模糊，梁美玉踉蹌著扶住桌沿，打翻了針線筐。五彩絲線灑落一地，其中那根金線格外刺目——是王司司昨日“賞“的，說是給孩子祈福用。
“娘娘！“青杏的驚呼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
梁美玉跌倒在地，身下已是一片濕熱。劇痛中，她恍惚看見青杏驚恐的臉和王司司得逞的笑重疊在一起。那碗藥......不，是金線！王司司在絲線上淬了墮胎藥！
“傳太醫......“梁美玉用盡最后力氣抓住青杏的手，“找......喬大人......“
黑暗如潮水般涌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梁美玉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醒來。眼前晃動著數張模糊的臉，有人在大喊“用力“，有人按住她亂抓的手。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產房，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生產——比預期早了整整兩個月。
“娘娘，再使把勁！“接生嬤嬤的聲音忽遠忽近。
梁美玉咬住唇，鐵銹味在口腔蔓延。她想起唐小婉臨終的眼神，想起喬啟宸說“我不能再失去“時的顫抖，想起那個雨夜山洞里的擁抱。不能死，至少現在不能......
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壓抑的空氣。
“是個皇子！“接生嬤嬤喜極而泣，“恭喜娘娘！“
梁美玉虛弱地抬眼，想看看孩子，卻被一陣眩暈擊倒。朦朧中，她聽見太醫低聲說“血崩“，聽見宮女們慌亂奔跑，聽見有人喊“快去請皇上“。
“喬......“她無聲地呼喚，手指無力地抓著錦被。
一只溫暖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。那手掌心有繭，觸感熟悉得讓她想哭。不是皇上，皇上從不親手抱她。
“堅持住。“耳邊響起喬啟宸刻意壓低的聲音，“孩子需要母親。“
梁美玉努力聚焦視線。喬啟宸穿著太醫助手的衣服，臉上貼著假須，眼中卻盛滿不加掩飾的焦急。他借著把脈的姿勢，將一個蠟丸塞入她掌心。
“王宰相......通敵鐵證......“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，“含參片......“
梁美玉將蠟丸藏入舌下，苦澀的藥味頓時充滿口腔。力量奇跡般地回流到四肢，她終于看清了被嬤嬤抱來的嬰兒——那么小，那么紅，像只剛出生的雛鳥，卻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睛。
“我的孩子......“她淚如雨下。
喬啟宸迅速退到一旁，因為門外已傳來太監尖利的“皇上駕到“。梁美玉急忙將蠟丸藏入枕下，強撐精神迎接圣駕。
皇上龍顏大悅，當場晉封梁美玉為梁嬪，賜居景陽宮。王司司隨駕而來，臉上堆著假笑，眼中卻閃爍著怨毒的光。梁美玉虛弱地行禮，卻在低頭時瞥見王司司袖中寒光一閃——是匕首還是毒藥？
“愛妃辛苦了。“皇上親手扶起梁美玉，“朕已命人徹查此事，必嚴懲下毒之人！“
梁美玉垂眸：“臣妾福薄，幸得祖宗保佑，母子平安。“她故意看向王司司，“只是不知何人如此狠心，連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......“
王司司臉色驟變，手中絲帕絞得死緊。皇上順著梁美玉的目光看去，眉頭微皺。
當夜，梁美玉屏退左右，才敢取出枕下蠟丸。里面是一封密信和半塊玉佩。信是喬啟宸親筆，詳述了王宰相與北境往來的鐵證——不僅有密函抄本，還有北境使臣的親口供詞。而那半塊玉佩，梁美玉一眼認出是唐小婉的遺物，斷裂處鋒利如刃。
“時機已到......“她喃喃自語，將玉佩貼在嬰兒嬌嫩的臉頰，“你舅舅的血仇，該報了。“
三日后，皇上在景陽宮用膳時，梁美玉“不慎“打翻茶盞，弄濕了皇上衣袖。她慌忙取出自己的絲帕為皇上擦拭，卻“不小心“帶出了藏在袖中的密信。
“這是何物？“皇上展開信紙，面色漸漸陰沉。
梁美玉跪地請罪：“臣妾不知......許是前日王淑妃來探望時落下的......“她怯生生地補充，“那日她走得急，還掉了支金簪在臣妾榻下......“
皇上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刀。那封信正是王宰相與北境可汗的密函，約定在皇上秋獵時打開城門迎敵。而金簪，則是王司司上次“沖撞“梁美玉時故意留下的兇器。
“好個王家！“皇上拍案而起，“謀害皇嗣，通敵叛國！“
當夜，禁軍包圍宰相府，搜出大量通敵密函。王宰相當場被鎖拿入獄，王司司則在宮中投繯自盡未遂，被廢為庶人，打入冷宮。
消息傳來時，梁美玉正抱著孩子賞梅。夏日的梅花是青廬先生特制的幻術，只為讓她兌現當年對唐小婉的承諾——“等報了仇，我帶孩子在你最愛的梅樹下祭你“。
“娘娘，冷宮那位想見您。“青杏低聲稟報，“說是有話......關于唐小婉的。“
梁美玉指尖一顫，險些碰落懷中嬰兒。她將孩子交給乳母，整了整衣襟：“帶路。“
冷宮比想象中更陰冷。王司司蜷縮在角落，昔日光彩照人的臉龐枯槁如鬼。看見梁美玉，她眼中迸發出怨毒的光。
“賤人！“她嘶聲道，“是你設計害我全家！“
梁美玉示意宮人退下，緩步上前：“唐小婉死前，你們對她做了什么？“
王司司突然大笑，笑聲如夜梟般刺耳：“那個賤婢？她到死都在喊喬啟宸的名字！“她猛地扯開衣領，露出鎖骨下猙獰的胎記，“你知道她最后怎么求我的嗎？求我別讓喬啟宸看見她殘缺的尸體......“
梁美玉袖中的手緊握成拳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“可惜啊，“王司司獰笑，“她不知道喬啟宸早就......“
“早就什么？“梁美玉逼近一步。
王司司卻突然閉嘴，眼中閃過一絲狡黠：“你想知道？拿我父親的命來換！“
梁美玉冷笑：“你父親罪證確鑿，必死無疑。“她俯身，在王司司耳邊輕聲道，“就像你當年虐殺唐小婉一樣，毫無轉圜余地。“
王司司渾身發抖：“你到底是誰？“
梁美玉直起身，陽光從窗欞間灑落，為她鍍上一層金邊：“我是梁美玉，唐小婉的摯友，如今是皇子的母親。“她轉身離去，“而你，什么都不是了。“
“你會遭報應的！“王司司的詛咒在身后回蕩，“你的孩子也會不得好死！“
梁美玉腳步一頓，卻沒有回頭。走出冷宮時，她才發現自己掌心已被指甲刺破，鮮血染紅了袖口。
喬啟宸在宮門外等候，見她出來立刻迎上前。他官服齊整，眉目如畫，已是朝中新貴，唯有眼中那抹擔憂與當年山洞中如出一轍。
“她說了什么？“他低聲問。
梁美玉搖頭：“瘋言瘋語罷了。“她望向喬啟宸腰間，那里懸著一塊白玉佩，“你一直戴著？“
喬啟宸下意識摸向玉佩——那是唐小婉送的定情信物。他神色復雜：“習慣了。“
兩人相對無言。夏風拂過，帶來遠處嬰兒的啼哭聲。梁美玉突然道：“給孩子起個名吧。“
喬啟宸震驚抬頭：“這不合規矩......“
“小名。“梁美玉堅持，“除了你，我不信任何人。“
喬啟宸眼中情緒翻涌，最終輕聲道：“叫安兒吧，平安的安。“
梁美玉點頭，轉身走向景陽宮。走出幾步，她突然回頭：“喬啟宸，如果當初......“
話未說完，遠處傳來太監的唱喏：“皇上駕到——“
喬啟宸迅速退到一旁，躬身行禮。梁美玉整理衣襟迎駕，眼角余光卻看見他悄然離去的背影，挺直如松，孤獨如鶴。
當夜，梁美玉在景陽宮設了小宴，只請了皇上和幾位親近妃嬪。席間，她“無意“提起王司司在冷宮的詛咒，皇上震怒，當即下旨將王司司打入大牢，與王家眾人一同問斬。
宴散后，梁美玉獨自站在庭院中。夜風送來陣陣花香，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寒意。復仇成功的快感轉瞬即逝，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虛。她摸出那方繡著芙蓉的帕子，淚水無聲滑落。
“小婉，“她對著虛空輕語，“你看見了嗎？“
無人應答，唯有滿庭花香。梁美玉抬頭望向星空，那里有一顆新出現的星辰，明亮如唐小婉的笑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