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決那日，梁美玉抱著安兒站在景陽宮最高的露臺上。遠處刑場的方向傳來隱約的號角聲，那是處決重犯的信號。風卷著枯葉掠過宮墻，帶著初冬的肅殺。
“娘娘，風大。“青杏捧著狐裘過來。
梁美玉搖頭，將安兒裹得更緊些。孩子已經六個月大，眉眼間越發像她，唯有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，莫名讓她想起唐小婉。
“王淑妃......不，王氏女在冷宮怎么樣了？“梁美玉輕聲問。
青杏壓低聲音：“昨兒夜里懸梁了，聽說舌頭吐得老長，眼睛都沒閉上。“
梁美玉指尖一顫，安兒似有所感，哇地哭出聲來。她輕拍孩子的背，望向冷宮方向。那里現在應該正忙著收尸吧？曾經驕橫不可一世的宰相千金，最后連個體面的死法都沒有。
“皇上怎么說？“
“只說按庶人禮葬了，不許入祖墳。“青杏遞上一封信，“倒是喬大人今早遞了帖子，說有事稟報。“
梁美玉展開信箋，上面只有寥寥數字：“唐氏將發難，慎之。“她眉頭微蹙，喬啟宸從不危言聳聽，看來林茹欣——如今的唐小婉——要有動作了。
“備轎，本宮要去看看王氏。“
冷宮比記憶中更陰森。梁美玉獨自走進內室，王司司的尸體還掛在梁上，面色青紫，雙眼圓睜，仿佛死不瞑目。曾經讓她艷羨的如瀑青絲如今凌亂如草，金絲履掉了一只，露出已經僵直的腳。
梁美玉走近細看，發現王司司右手緊握成拳。她猶豫片刻，還是掰開了那只僵硬的手——掌心是一塊碎玉，邊緣鋒利如刃，正是唐小婉當年那枚。
“你到死都要攥著她的東西......“梁美玉喃喃自語，突然覺得胸口悶得慌。復仇成功的快感呢？預想中的釋然呢？為何只剩下無盡的空虛？
身后傳來腳步聲，梁美玉迅速將碎玉藏入袖中。
“姐姐好興致。“唐小婉的聲音甜得發膩，“來看手下敗將最后一眼？“
梁美玉轉身。唐小婉——或者說林茹欣——穿著正二品妃的服飾，眼角淚痣用胭脂點得鮮紅，與慘白的臉色形成詭異對比。她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，一看就是練家子。
“唐妹妹消息靈通。“梁美玉微笑，“本宮不過是奉皇上口諭，來查驗王氏是否真的自盡。“
“是嗎？“唐小婉輕笑，“那姐姐可要仔細查驗。“她突然湊近，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，“比如，她手里的東西。“
梁美玉瞳孔微縮。唐小婉知道碎玉的事？
“對了，“唐小婉直起身，聲音恢復嬌媚，“皇上今晚設宴，慶賀北境大捷。姐姐可一定要來，聽說喬大人也會出席呢。“
梁美玉心頭警鈴大作。喬啟宸從不參加宮宴，除非......她不動聲色地點頭：“自然。“
回到景陽宮，梁美玉立刻命人去找喬啟宸。然而派去的人回報，喬大人一早進宮后就再沒出來，現在被皇上留在南書房議事。
“不對勁......“梁美玉在殿內來回踱步。安兒被乳母抱去喂奶了，偌大的宮殿只剩她一人。她從暗格中取出一個小瓷瓶——這是青廬先生給她的，說是“最后的選擇“。
夕陽西沉時，青杏慌慌張張跑來：“娘娘，不好了！唐妃娘娘在皇上面前告發您......說您與喬大人有私情！“
梁美玉手中的茶盞“啪“地落地。她早該料到林茹欣會走這一步——在王家覆滅后，她梁美玉就是下一個目標。
“皇上怎么說？“
“皇上震怒，已經命人封了景陽宮，說要......要徹查。“青杏哭道，“喬大人被押入大牢了！“
梁美玉閉了閉眼。這一天終于來了。她從妝奩深處取出一個小布包，里面是這些年收集的所有證據——王司司虐殺唐小婉的證詞，宰相通敵的密函抄本，甚至還有林茹欣當年參與虐殺的丫鬟口供。
“青杏，如果我出事，你一定要把安兒交給......“她頓了頓，苦笑一聲，“不，誰都別給，直接送去寒山寺，找慧明大師。“
青杏哭得更兇了：“娘娘別這么說......“
夜幕降臨，景陽宮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。梁美玉整理好衣冠，端坐在正殿中央。她穿著初見皇上時那件月白色宮裝，發間只簪了一支銀釵——唐小婉送她的及笄禮。
殿門被推開，進來的卻不是預想中的禁軍，而是一個小太監。他鬼鬼祟祟地溜進來，四下張望后，突然扯下帽子——是喬啟宸！
“你怎么......“梁美玉騰地站起。
喬啟宸衣衫凌亂，臉上還有血跡，顯然剛經歷過惡斗。他快步上前，將一個瓷瓶塞進梁美玉手中：“喝下去，快！“
梁美玉看著手中的瓷瓶，與青廬先生給她的幾乎一模一樣：“毒藥？“
“假死藥。“喬啟宸急促地說，“三個時辰后生效，能維持十二個時辰。我已經安排好，會有人把你從亂葬崗帶出去。“
梁美玉握緊瓷瓶：“你呢？“
“我自有脫身之法。“喬啟宸看了眼門外，“唐小婉已經向皇上揭發了你的身份，說你根本不是啞女，而是唐小婉的摯友，入宮只為復仇。“
梁美玉冷笑：“她倒是查得清楚。“
“不止如此。“喬啟宸聲音發緊，“她還說......安兒是我的孩子。“
梁美玉如遭雷擊：“荒謬！“
“皇上已經起了疑心，命人取了安兒的血。“喬啟宸痛苦地閉了閉眼，“我買通了太醫，暫時瞞過去了，但撐不了多久。“
遠處傳來嘈雜聲，火把的光亮越來越近。喬啟宸猛地將梁美玉拉入懷中，力道大得幾乎讓她肋骨生疼：“喝下藥，活下去。為了安兒，為了......“
他的話沒能說完，殿門已被撞開。禁軍統領帶著數十人沖進來，見狀大喝：“喬啟宸！你好大的膽子！“
喬啟宸松開梁美玉，從容轉身：“臣來向梁嬪娘娘辭行。“
禁軍統領冷笑：“皇上有旨，喬啟宸勾結嬪妃，圖謀不軌，即刻押赴大牢！梁嬪軟禁景陽宮，等候發落！“
梁美玉眼睜睜看著喬啟宸被押走。臨出門前，他回頭看了她一眼，眼神平靜得可怕——那是視死如歸的眼神。
“娘娘，請交出兇器。“禁軍統領上前。
梁美玉這才發現，自己手中還攥著那個瓷瓶。她猶豫片刻，還是交了出去。統領仔細檢查后，狐疑地問：“這是什么？“
“毒藥。“梁美玉坦然道，“為我準備的。“
統領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，揮手命人搜查整個景陽宮。梁美玉被帶到偏殿軟禁，門外站著四個帶刀侍衛。
夜深了，梁美玉坐在窗前，望著天上的殘月。她取出王司司死時攥著的碎玉，鋒利的邊緣在月光下閃著寒光。多可笑啊，她苦心經營多年復仇，最后竟要死在仇人前面。
“娘娘。“青杏悄悄溜進來，“奴婢打聽到了，喬大人被關在天牢最底層，明日午時......處斬。“
梁美玉手中的碎玉掉在地上，發出清脆的聲響。她彎腰去撿，卻被割破了手指。血珠滴在碎玉上，像極了唐小婉死時的樣子。
“安兒呢？“
“被乳母帶著，在暖閣。“青杏抹淚，“皇上說......說等查明血統再處置。“
梁美玉深吸一口氣，從貼身處取出另一個瓷瓶——這才是青廬先生給的毒藥。她原本打算在萬不得已時用，現在，是時候了。
“青杏，你過來。“她輕聲交代后事，“如果我死了，你一定要......“
殿門突然被推開，皇上身著便服走了進來。青杏慌忙跪地，梁美玉卻坐著沒動，只是將瓷瓶藏入袖中。
“愛妃好大的膽子。“皇上冷笑，“見了朕都不行禮了？“
梁美玉緩緩起身，行了個標準的宮禮：“罪妾參見皇上。“
皇上揮手讓青杏退下，走到梁美玉面前，捏起她的下巴：“朕一直很好奇，你到底是誰？“
梁美玉直視他的眼睛：“梁美玉，唐小婉的摯友，入宮為復仇而來。“
如此直白的承認，反倒讓皇上愣住了。他松開手，在殿內踱了幾步：“唐小婉說，安兒是喬啟宸的孩子。“
“不是。“梁美玉聲音平靜，“安兒是皇上的骨肉，這點毋庸置疑。“
“朕已經命人重新驗血。“皇上盯著她，“若證實你所言非虛，朕可以饒你不死。“
梁美玉笑了：“皇上，罪妾不怕死。“她取出袖中的瓷瓶，“看，毒藥都準備好了。“
皇上臉色大變，一把奪過瓷瓶：“你！“
“但罪妾有個請求。“梁美玉跪下，“請皇上饒安兒一命。他是無辜的，什么都不知道。“
殿內陷入死寂。良久，皇上嘆了口氣：“朕已經查清了，安兒確實是朕的骨肉。“他頓了頓，“至于你......“
梁美玉等待最后的判決，心跳卻異常平靜。
“朕早就知道你是誰。“皇上突然道，“從你入宮第一天起。“
梁美玉猛地抬頭。
“朕與唐小婉有一面之緣。“皇上眼神飄遠，“那年江南微服私訪，聽過她彈琴。后來聽說她慘死，朕也曾派人查過。“他看向梁美玉，“所以當你出現在宮中，朕一眼就認出了你眼中的恨意。“
梁美玉渾身發抖：“那皇上為何......“
“因為朕也需要一把刀。“皇上冷笑，“王家勢大，朕早想除之而后快。你的復仇，正合朕意。“
原來如此。梁美玉苦笑。她以為自己是棋手，實則不過是皇上手中的棋子。這場復仇大戲，背后竟有皇權在推波助瀾。
“至于喬啟宸......“皇上沉吟道，“他確實膽大包天，竟敢夜闖后宮。但念在他揭發王家有功，朕可以饒他不死。“
梁美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：“皇上不治罪妾的欺君之罪？“
“治，當然要治。“皇上眼中閃過一絲玩味，“就罰你......終生不得出宮，好好撫養安兒吧。“
梁美玉呆住了。這算什么懲罰？簡直像是......
“朕累了。“皇上轉身向外走，“明日會下旨，晉你為梁妃。至于唐小婉......“他冷笑一聲，“誣告皇嗣，其罪當誅。“
殿門關上后，梁美玉癱坐在地。她摸出那塊碎玉，突然淚如雨下。這場復仇，兜兜轉轉，最后竟是這樣的結局。
天蒙蒙亮時，青杏飛奔進來：“娘娘！大喜！唐妃娘娘昨夜暴斃了！太醫說是......是心悸猝死。“
梁美玉手中的碎玉再次落地。林茹欣死了？那個曾經虐殺唐小婉的兇手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宮中？
“她死前......說了什么嗎？“
青杏壓低聲音：“聽說她一直喊著'唐小婉來索命了'，還說什么'芙蓉開了'......“
梁美玉如遭雷擊。“芙蓉開了“——這是唐小婉臨終的話。難道......她看向窗外的朝陽，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唐小婉微笑的臉。
“喬大人呢？“她急問。
“已經釋放了，官復原職。“青杏笑道，“皇上還夸他忠心可嘉呢！“
梁美玉長舒一口氣，卻感到一陣眩暈。這一夜的跌宕起伏，讓她精疲力盡。她靠在榻上，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夢中，唐小婉站在一片芙蓉花海中，朝她微笑揮手，然后漸行漸遠。梁美玉想追，卻怎么也邁不開腿。
“娘娘！娘娘！“青杏的呼喚將她驚醒，“喬大人托人送來了這個。“
梁美玉睜開眼，發現已是黃昏。青杏手中捧著一個小木盒，打開后，里面是一朵干枯的芙蓉花，下面壓著一張字條：“已開，勿念。“
梁美玉將芙蓉花貼在胸口，淚如雨下。芙蓉開了，唐小婉的遺愿終于實現。而她的復仇之路，也走到了盡頭。
窗外，夕陽如血，將整個皇宮染成赤金色。安兒的啼哭聲從暖閣傳來，清脆而充滿生機。梁美玉擦干眼淚，整了整衣襟，朝暖閣走去。
復仇結束了，但生活還要繼續。為了安兒，為了喬啟宸，也為了那個永遠停留在芙蓉花季的姑娘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