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桃花開得正盛,皇甫襄踩著落英穿過抄手游廊,青禾拎著食盒跟在身后,小聲念叨:“小姐,方才聽門房說,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又來了,就在前院等著呢。”
皇甫襄腳步未停,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下。
吏部侍郎家的嫡子,沈知言。他有印象,是京中出了名的溫潤公子,據說對林霜傾慕已久,隔三差五便來林家拜訪,送些詩詞字畫或是新奇玩意兒。
前世作為太子,他見慣了趨炎附勢的逢迎,對這種少年情事本是不屑一顧。可如今頂著林霜的殼子,被這么個陌生男子日日惦記,只覺得渾身不自在。
剛轉過月洞門,就見廊下立著個身著月白長衫的青年,眉目清秀,手里還握著一卷竹簡,見他過來,立刻露出溫和的笑:“林小姐。”
那笑容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,目光落在他身上時,更是藏不住的傾慕。
皇甫襄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【又是他。】
【這眼神……看得人頭皮發麻。】
【林霜平日里就是這么應付這些人的?】
他徑直往前走,連個余光都沒分給對方。
沈知言臉上的笑容僵了僵,顯然沒料到會是這般冷遇。往日里林霜雖也羞怯,卻總會低頭道聲“沈公子”,像今日這般視若無睹,還是頭一遭。
他連忙上前一步,拱手道:“小姐且留步,昨日見你讀《楚辭》,我偶得一枚宋玉真跡的拓片,想著你或許會喜歡……”
話音未落,皇甫襄已經從他身邊走了過去,步伐平穩,連一絲停頓都沒有,仿佛身邊的人只是一根柱子。
青禾跟在后面,尷尬地朝沈知言福了福身,快步追上去:“小姐,您等等我呀!”
沈知言愣在原地,手里的拓片都差點沒拿穩。他望著那抹水綠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,眉頭緊鎖——今日的林小姐,似乎哪里不一樣了。往日里那雙總是含著怯意的眸子,方才雖沒看他,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疏離,像淬了冰的玉,冷得讓人不敢靠近。
而被“冒犯”的正主,此刻已經走到了垂花門。
青禾喘著氣追上:“小姐,您怎么不理沈公子呀?傳出去怕是要被說失禮的。”
皇甫襄淡淡瞥了她一眼,聲音是林霜的軟糯,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:“不必理。”
他這輩子,除了父皇和幾位肱骨老臣,還沒給誰低過頭。一個吏部侍郎的兒子,也配讓他駐足?
至于失禮?比起應付這些無謂的糾纏,失點禮算什么。
他加快腳步回了后院,將那道還愣在廊下的身影徹底拋在腦后。
青禾看著自家小姐挺直的脊背,心里直犯嘀咕:大小姐這兩日,怎么像是換了個人似的?這股子說一不二的高冷勁兒,竟比前院那位總端著架子的二小姐,還要懾人幾分。
暮春的雨絲斜斜織著,皇甫襄坐在臨街客棧的雅間里,指尖捻著茶盞的邊緣,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他剛從林御史那里套了些關于漕運案的話,正打算找個地方理清頭緒,沒成想剛坐下,就瞥見了對街酒肆里的景象。
隔著朦朧雨簾,那抹玄色身影格外扎眼——正是“他”自己。
可下一秒,皇甫襄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頓,茶水晃出半盞,濺在水綠色的裙裾上也渾然不覺。
只見“自己”正坐在酒肆的臨窗桌前,手里捧著個油光锃亮的烤雞腿,頭埋得極低,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動著,連帶著肩膀都跟著一聳一聳,那狼吞虎咽的架勢,活像幾百年沒吃過東西。更讓他氣血上涌的是,“自己”嘴角還沾著圈褐色的醬汁,隨著咀嚼的動作輕輕顫動,偶爾抬手抹嘴,反倒把油漬蹭得更開,活脫脫一個市井里搶食的孩童。
儲君儀態?端莊持重?
在那副吃相面前,連半分影子都尋不見。
皇甫襄的瞳孔驟然收縮,握著茶盞的指節捏得發白,指腹幾乎要嵌進青瓷的紋路里。他活了十六年,哪怕是在邊關犒賞將士時,也從未如此不顧體面過。可此刻,頂著他那張臉的林霜,正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廣眾之下……啃雞腿?!
【豈有此理!】
【那是太子的身子!是儲君的臉面!】
【她……她竟如此作踐!】
心里的咆哮幾乎要沖破喉嚨,可他此刻只能死死抿著唇,維持著林霜那張臉上慣有的沉靜。雅間外的店小二正踮腳往對街看,嘴里還嘖嘖稱奇:“瞧那位公子,吃相真豪邁……”
皇甫襄猛地轉頭,眼神冷得像淬了冰,嚇得店小二一個哆嗦,連忙低下頭不敢再言。
他重新看向對街,只見“自己”已經啃完了雞腿,正捧著個粗瓷碗仰頭灌酒,喉結滾動間,領口都沾了些酒漬。那副全然放松的姿態,哪里有半分東宮太子的拘謹?
【成何體統!】
【若是被言官瞧見,明日的奏折能堆成山!】
【林霜!你給我適可而止!】
他深吸一口氣,試圖壓下心頭的驚怒,指尖卻在桌案上無意識地叩著,發出急促的輕響。對面酒肆里,“他”似乎察覺到了什么,抬起頭來,目光直直撞上他的視線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“他”嘴里還叼著塊沒咽下去的肉,嘴角的醬汁明晃晃的,眼里先是閃過一絲慌亂,隨即竟……朝他咧了咧嘴,露出個帶著油光的、傻乎乎的笑。
皇甫襄:“……”
他猛地別過臉,胸口劇烈起伏,若不是顧及著林霜這副柔弱的身子骨,怕是早已掀翻了桌子。
雅間里的茶香混著窗外的雨氣,卻壓不住他心頭的躁火。他閉了閉眼,腦子里反復回蕩著三個字——
豈有此理!
林霜渾然不覺對面客棧里投來的殺人目光,把啃得干干凈凈的雞骨頭往桌上一扔,油乎乎的指尖在玄色袍角上隨意蹭了蹭。鼻尖縈繞著烤得焦香的肉味,她咂咂嘴,視線立刻鎖定了盤子里剩下的另一個雞腿,眼睛亮得像藏了兩顆星子。
方才應付完那幫絮絮叨叨的朝臣,她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。東宮的膳食精致是精致,可每道菜都只夠嘗個味,哪里比得上這市井酒肆的烤雞腿實在?
她渾然忘形,伸手就朝第二個雞腿抓去,指尖剛要觸到那層油亮的脆皮——
對街雅間里,皇甫襄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。
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肩膀,右手猛地抬起,指節繃得死緊,仿佛下一秒就要隔著一條街拍掉那只放肆的手。
【住手!】
【那是太子的手!不是讓你抓雞腿的!】
【林霜你看看你那副樣子!嘴角的醬汁還沒擦!】
他死死盯著“自己”那張臉——往日里哪怕是皺眉都帶著三分威儀的面容,此刻因為貪吃而微微揚起,眼底閃爍著對食物的熱切,鼻尖甚至還沾了點細碎的調料渣。那副饞嘴模樣,別說儲君氣度,連尋常世家子弟的體面都蕩然無存。
皇甫襄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,手指在半空懸了片刻,終究是無力地攥成拳頭,重重砸在桌案上。青瓷茶碗被震得叮當響,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,他卻渾然未覺。
而此時的林霜,已經如愿以償地抓起了第二個雞腿,張開嘴正要咬下去,忽然莫名打了個寒顫,像是被什么東西盯上了似的。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對街,只看見客棧二樓的窗欞后,一抹水綠色的身影一閃而過,像是……林霜自己?
她愣了愣,嘴里叼著雞腿含糊不清地嘀咕:“錯覺嗎?”
轉瞬就被雞腿的香氣勾回了神,管他什么錯覺,先填飽肚子再說!她甩開雜念,對著雞腿狠狠咬了一大口,油水順著嘴角往下淌,吃得愈發投入。
對街雅間,皇甫襄背對著窗戶站著,肩膀繃得像塊鐵板。青禾站在一旁,看著自家小姐這副動怒的樣子,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——不過是看了眼對街的公子,小姐怎么氣成這樣?
皇甫襄閉了閉眼,腦海里揮之不去的,全是“自己”那張沾著醬汁、埋頭苦吃的臉。
他從未覺得,自己這張臉竟能如此……礙眼。
【等著。】他在心里惡狠狠地想,指腹幾乎要掐進掌心,【等換回來,我定要讓你知道什么叫規矩。】
窗外的雨還在下,酒肆里的啃食聲仿佛能穿透雨簾傳過來,每一聲都像針似的扎在皇甫襄心上。他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轉過身,目光再次投向對街時,只覺得眼前發黑。
“自己”正舉著啃了一半的雞腿,對著店小二比劃著什么,臉上笑得燦爛,嘴角的醬汁又蹭開了些。
皇甫襄:“……”
他猛地轉身,抓起桌上的茶盞一飲而盡,滾燙的茶水嗆得他喉嚨發疼,卻硬是壓下了那句差點破口而出的“豈有此理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