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宮書房的燭火比別處更亮些,卻照不散林霜心頭的慌。
她端坐在紫檀木椅上,雙手藏在寬大的袍袖里,指尖早已絞成一團。
言琳就站在案前,一身玄色勁裝,腰佩長刀,眉眼銳利如鷹。
他是太子最信任的親信,掌管東宮暗衛,尋常人見了都要怵三分,更別提林霜這等從未與武將打過交道的閨閣女子。
“殿、殿下?”言琳見“太子”久久不語,眉頭微蹙,試探著開口。
今日的殿下似乎有些不同,雖依舊沉默,卻總透著股說不出的緊繃。
林霜猛地回神,想起皇甫襄的叮囑——少說話,端著架子。
她深吸一口氣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粗嘎沉穩,像極了太子平日的語調:“言琳。”
“屬下在。”言琳躬身應道。
林霜攥緊了袖中的帕子,指尖的汗幾乎要浸濕布料。
她垂著眼簾,不敢看言琳的眼睛,只盯著案上那方硯臺,一字一頓道:“去查個人。”
“請殿下示下。”
“丞相府,沈清沅。”她頓了頓,飛快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皇甫襄的話,補充道,“查她與靖江王的往來,事無巨細,都要記下來。”
說完,她屏住呼吸,生怕自己漏了什么,或是語氣不對被看出破綻。
言琳愣了愣。
沈清沅是皇后屬意的太子妃人選,殿下忽然要查她與靖江王的關系?這其中的關節,耐人尋味。
但他素來不多問,只沉聲應道:“屬下遵命。”
林霜心里松了半截,剛想揮揮手讓他退下,又想起太子平日里的做派,便硬生生忍住,只淡淡道:“去吧。”
言琳再躬身,轉身欲走,卻又被“太子”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林霜想起自己方才把護衛甩丟的事,臉頰發燙,卻還是硬著頭皮道,“往后……孤出行,暗衛不必跟得太緊,保持距離即可。”
總不能每次出門都像甩尾巴似的費勁。
言琳眼中的疑惑更甚,卻依舊恭敬應下:“屬下明白。”
直到書房門被輕輕合上,林霜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,癱回椅中,胸口劇烈起伏。
她低頭看著自己這雙屬于太子的手,寬大,有力,布滿薄繭。
可只有她知道,這雙手的主人,此刻心都快跳出來了。
方才那短短幾句話,竟比應付滿朝文武還要累。
林霜拿起案上的茶杯,手抖得差點沒拿穩。
茶水濺在指尖,微涼的觸感讓她稍稍鎮定。
原來這就是太子的日常。
一句話,一個眼神,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動作。
她不過是模仿著說了兩句話,就已耗盡心力。
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,梆子響了三下。
林霜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,忽然有些想念林家那間小小的閨房——至少在那里,她不用裝誰,不用怕誰,更不用對著滿臉煞氣的武將強撐威嚴。
可眼下,她只能撐下去。
她拿起朱筆,學著太子的樣子在紙上胡亂畫著,心里卻在默念:言琳可千萬別起疑,皇甫襄你快點想辦法換回來……
林霜正對著案上的奏折發呆,那些“漕運”“鹽鐵”的字眼看得她眼暈,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,伴隨著兩個宮女壓低的議論。
“聽說了嗎?林御史家的嫡女,今兒個被關在祠堂罰跪呢。”
“哪個林御史?哦——就是那位掌監察的林大人?他家嫡女不是一向老實嗎,怎么會被罰跪?”
“誰知道呢,聽說是犯了家規,好像還牽扯到什么外男……”
后面的話越來越模糊,腳步聲漸漸遠去。林霜卻像被釘在了椅子上,手里的朱筆“啪嗒”一聲掉在奏折上,暈開一小團墨跡。
祠堂罰跪?
是他。
皇甫襄此刻正頂著她的身子,跪在林家的祠堂里。
林霜的心猛地揪緊,鼻尖一陣發酸。
她知道祠堂有多陰冷,供桌后的角落常年不見光,冬日里更是寒氣刺骨。
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太子,哪里受過這種罪?
更何況,她清楚那“私會外男”的罪名是假的,是柳姨娘和林月故意陷害。
前世的自己遇到這種事,只會躲在房里掉眼淚,可皇甫襄……他那樣驕傲的人,怕是寧愿受罰,也不會低頭辯解吧?
“殿下?”門外傳來內侍的聲音,“該進晚膳了。”
林霜猛地回神,抬手抹了把眼角,才發現自己竟濕了眼眶。
她深吸一口氣,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:“放在外面,本王晚點用。”
內侍應了聲退下,書房里又恢復了寂靜。
林霜看著那團暈開的墨跡,忽然覺得喉嚨發堵。
原來互換身份,不止是她一個人在受委屈。
他在林家要應對庶妹的刁難、父親的偏心,甚至還要替她受這種無妄之災。
而她,除了在這里對著奏折發愁,什么也做不了。
林霜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著宮墻外沉沉的暮色。
林家的方向,隔著數條街巷,她看不見祠堂的燭火,卻仿佛能想象出那個水綠色的身影跪在蒲團上的樣子——挺直的脊背,冷硬的側臉,哪怕跪著,也帶著一股不肯折腰的傲氣。
“皇甫襄……”她對著暮色輕聲念出這個名字,聲音粗嘎,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擔憂,“你可千萬別出事啊。”
風吹過廊下的宮燈,燭火搖曳,映得她臉上的神情忽明忽暗。
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這場荒唐的互換快點結束——不止是為了自己能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東宮,更是為了讓那個被困在深宅里的太子,能早日回到屬于他的地方。
夜色漫進祠堂,供桌上的燭火明明滅滅,將皇甫襄的影子拉得老長。
膝蓋早已麻得失去知覺,祠堂里的寒氣像針一樣往骨頭縫里鉆,他卻依舊挺直脊背,目光落在供桌最上方的牌位上,眼底一片沉沉的冷。
就在這時,祠堂的側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,一道瘦小的身影貓著腰溜進來,手里還捧著個布包。
“大小姐?”來人壓低聲音,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皇甫襄轉頭,借著微弱的燭光看清了來人——是個面生的老丫鬟,鬢角已有些斑白,眼神卻透著股懇切。
他沒說話,只挑眉示意對方繼續。
老丫鬟快步走到他身邊,打開布包,里面是一小瓶傷藥和一個厚厚的棉墊。“大小姐,快把這個墊在膝蓋下,地上涼。”她說話時眼圈泛紅,伸手想扶他,卻被皇甫襄不著痕跡地避開。
“你是誰?”他沉聲問,聲音里還帶著林霜特有的軟糯,卻少了幾分怯懦。
老丫鬟愣了愣,隨即抹了把眼淚:“大小姐,您不認得老奴了?老奴是趙嬤嬤啊,是您生母的陪嫁丫鬟。”
皇甫襄恍然。
林霜的生母早逝,據說當年陪嫁過來的丫鬟不多,大多被柳姨娘尋借口打發了,沒想到還留著一個。
趙嬤嬤見他不動,便自作主張將棉墊塞到他膝下,又擰開傷藥的蓋子,一股清涼的藥味彌漫開來:“老奴方才聽小丫頭們說您被老爺罰跪,就知道定是柳姨娘她們又作妖了。您別跟她們置氣,先把藥涂上,不然膝蓋該留下病根了。”
她的動作熟稔又帶著疼惜,倒讓皇甫襄想起東宮那位看著他長大的老嬤嬤。
他沉默著任趙嬤嬤給自己膝蓋涂藥,冰涼的藥膏緩解了些許刺痛,也讓他緊繃的神經松了幾分。
這是他頂著林霜的身份以來,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林家的暖意。
“謝謝您,嬤嬤。”他低聲道,語氣緩和了些。
趙嬤嬤眼眶更紅了:“傻孩子,跟老奴客氣什么。您娘走得早,老奴沒能護好您……”她哽咽著說不下去,匆匆收拾好東西,“老奴得先走了,被柳姨娘發現就糟了。大小姐您再忍忍,等老爺氣消了就好了。”
說完,她又塞給皇甫襄一個油紙包,里面是兩個溫熱的饅頭:“墊墊肚子。”
看著趙嬤嬤悄無聲息消失在夜色里,皇甫襄捏著那個還帶著余溫的饅頭,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。
他一直以為林霜在這府里孤立無援,卻沒想還有這樣一個人在暗中護著她。
祠堂的燭火依舊跳動,他低頭看了看膝下的棉墊,又摸了摸懷里溫熱的饅頭,眼底的寒意漸漸淡了些。
或許,這深宅大院里,也并非全然是算計和冰冷。
只是不知,真正的林霜在東宮,是否也能遇到這樣一份善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