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宮書房的燭火燃到了深夜,林霜屏退了所有內(nèi)侍,獨自一人伏在案前,手里攥著太子平日用的狼毫筆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。
案上攤著兩張紙,一張是太子皇甫襄的親筆奏折,筆力遒勁,鋒芒暗藏;另一張是她剛剛寫的,字跡娟秀軟弱,透著股揮之不去的閨閣氣,與旁邊的字放在一起,簡直判若云泥。
林霜盯著那兩張紙,鼻尖微微發(fā)酸。
白日里應付朝臣時,她全靠“身體不適”推脫了批閱奏折,可總不能一直躲著。
萬一哪日太后或是陛下突然要看她的“御筆”,她這手字一拿出來,立刻就會露餡。
“不行,得練。”她咬了咬唇,蘸了蘸墨,深吸一口氣,學著記憶里皇甫襄握筆的姿勢,懸起手腕,在宣紙上落下一個“令”字。
筆尖剛觸到紙,手就控制不住地抖,那一點寫得歪歪扭扭,橫畫更是斜得像條蚯蚓。
林霜懊惱地放下筆,看著那丑字,恨不得把紙揉了。
她一個寫慣了簪花小楷的女子,哪里寫得慣這大開大合的行書?
太子的字里帶著金戈鐵馬的銳氣,那是常年批閱奏折、習練騎射養(yǎng)出來的氣度,她怎么學得來?
可轉念一想,皇甫襄此刻還在林家祠堂罰跪,替她受那些無妄之災,她若是在這里連個字都練不好,豈不是太沒用了?
林霜重新拿起筆,指尖沁出薄汗。
她逼著自己靜下心,仔細臨摹著皇甫襄的字跡,一筆一劃地模仿他的起筆、收鋒,連轉折處的力度都刻意揣摩。
墨汁滴落在紙上,暈開一個個小黑點,像她此刻慌亂的心跳。
寫壞了一張又一張,宣紙上堆滿了揉皺的廢紙,她的手腕酸得幾乎抬不起來,額角也滲出了細汗,可寫出的字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怯懦。
“不對……再用力些……”她對著奏折喃喃自語,仿佛皇甫襄就站在旁邊指點。
不知過了多久,窗外的梆子敲了五下,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。
林霜放下筆,看著案上那張稍微像樣些的字,終于松了口氣。
雖然還是差得遠,但至少有了幾分形似,不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女兒家筆跡。
她小心翼翼地將紙疊好,藏進袖中,又把那些廢稿攏在一起,用火折子點燃。
火光跳躍,映著她疲憊卻帶著點倔強的臉。
“皇甫襄,”她對著跳動的火苗輕聲說,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,“你可得快點回來……這太子的字,太難寫了。”
火光照亮了案上未干的字跡,那一個個努力模仿著銳氣的字,像極了她此刻的處境——笨拙地支撐著不屬于自己的身份,在刀尖上小心翼翼地前行。
林霜吹滅燭火,推開窗,清晨的涼風灌進來,帶著草木的清香。
她望著遠處宮墻的輪廓,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韌勁。
不管多難,她都得撐下去。
為了自己,也為了那個替她跪在冰冷祠堂里的人。
祠堂的燭火終于燃盡最后一絲光亮,天蒙蒙亮時,才有兩個小丫鬟被派來,面無表情地架起皇甫襄的胳膊。
膝蓋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,被人一拽,一股尖銳的刺痛順著腿骨往上竄,他悶哼一聲,額頭瞬間沁出冷汗。
饒是如此,脊背依舊挺得筆直,不肯顯露出半分狼狽。
“大小姐,老爺氣消了,讓奴婢們送您回房歇著。”領頭的丫鬟語氣平淡,聽不出絲毫關切,想來是柳姨娘那邊的人。
皇甫襄沒說話,任由她們架著往前走。
穿過寂靜的回廊,晨露打濕了石階,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濕冷氣息。他垂著眼簾,看著自己裙擺上沾染的灰塵和祠堂的燭油,眼底一片沉沉的冷。
林御史所謂的“消氣”,不過是做足了父親的姿態(tài),既罰了“嫡女”立了威,又不至于真鬧出什么事來。
至于真相如何,他根本不在乎。
回到那間屬于林霜的閨房,丫鬟們粗魯?shù)貙⑺策呉煌疲戕D身退了出去,連門都沒帶好。
皇甫襄踉蹌著扶住床沿,才沒摔倒。
他緩了片刻,低頭看向自己的膝蓋——棉墊早已被寒氣浸透,膝蓋處一片青紫,動一下都鉆心地疼。
趙嬤嬤給的傷藥還揣在袖中,他摸索著拿出來,擰開蓋子,一股清涼的藥味散開。
剛想往膝蓋上涂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連彎腰都費力,這才真切地感受到,這副女兒家的身子有多嬌弱。
【若是孤的身子,這點罰跪算什么。】
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,指尖捏著藥瓶,指節(jié)泛白。
正狼狽間,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,趙嬤嬤端著一碗熱粥走進來,看到他這副模樣,眼圈立刻紅了:“大小姐,您受苦了……”
她快步上前,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,又取來干凈的布巾擦去他臉上的薄汗,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:“老奴剛熬了點小米粥,您墊墊肚子,再躺會兒。”
皇甫襄看著她忙碌的身影,心里那股郁氣稍稍散了些。
他接過粥碗,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心口,低聲道:“多謝嬤嬤。”
“跟老奴客氣什么。”趙嬤嬤嘆了口氣,一邊替他往膝蓋上涂藥,一邊絮絮叨叨,“老爺就是耳根子軟,聽了柳姨娘幾句挑唆就動氣。您別往心里去,好好養(yǎng)著身子才是要緊的。”
皇甫襄小口喝著粥,沒應聲。
他心里清楚,林御史的偏心,絕非幾句挑唆就能解釋的。
這林府的水,比他想象的還要深。
窗外的天色漸漸亮起來,透過窗欞灑進幾縷晨光,落在妝臺上的銅鏡上,映出他此刻蒼白的面容。
皇甫襄放下粥碗,摸了摸袖中那張被體溫焐熱的紙條——是昨夜趙嬤嬤偷偷塞給他的,上面寫著林府幾個可用的老仆名字,都是當年林霜生母留下的人。
【看來,得先把這府里的人理清了。】
他眼神微沉,指尖在膝蓋的傷處輕輕按了按,疼得他皺緊眉頭,卻也讓他更加清醒。
想在這深宅里站穩(wěn)腳跟,光靠冷硬的脾氣可不夠。
他得學著用林霜的身份,布一盤新的棋。
至于林御史、柳姨娘和林月……他垂下眼瞼,遮住眼底的寒意。
這筆賬,遲早要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