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廟的蛛網在風中搖曳,角落里堆著半袋發霉的糙米。
那小太監蜷縮在草堆上,蓋著件打滿補丁的舊衣,見皇甫襄進來,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驚懼,隨即化為一絲麻木的平靜。
“老奴……見過殿下?!彼麙暝肫鹕?,卻被腿疾絆得一個踉蹌,言琳連忙上前扶住。
皇甫襄擺擺手,示意他不必多禮,目光落在他枯瘦如柴的手上——那雙手曾端過無數次湯藥,也見證了二十年前那個雨夜的罪惡。
“當年的事,你還記得多少?”皇甫襄的聲音放得很輕,怕驚擾了這脆弱的回憶。
小太監咳了兩聲,從懷里摸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,顫巍巍地遞過來:“這是……當年娘娘讓老奴藏著的,說若是她出事,就……就把這個交給信得過的人。”
油紙層層揭開,露出一塊染血的絲帕,上面繡著半朵桃花,與皇帝案上那半枚玉佩的紋路恰好吻合。絲帕角落里,用胭脂寫著兩個字:“救命”。
墨跡早已干涸,卻像帶著穿透時光的凄厲,狠狠撞在皇甫襄心上。
“娘娘早就察覺皇后要害她,”小太監的聲音哽咽,“那天晚上,她讓老奴送完湯藥就趕緊走,說……說她已經托人給陛下遞了信,只要撐到陛下趕來……”
可終究是沒撐到。
皇甫襄將絲帕貼身收好,指尖的顫抖泄露了他的情緒:“皇后的掌事太監,你還認得嗎?”
“認得!化成灰都認得!”小太監猛地激動起來,眼里迸出恨意,“就是他,用石頭砸暈了娘娘,把她拖進湖里的!老奴躲在假山后,看得清清楚楚!”
言琳適時遞上一幅畫像,正是當年那位掌事太監的容貌——如今已是皇后宮里的總管太監,權勢滔天。
小太監指著畫像,氣得渾身發抖:“是他!就是他!”
證據確鑿,人證物證俱在。
皇甫襄站起身,望著破廟外漸漸散去的瘴氣:“跟我回京。我向你保證,欠了你的,欠了娘娘的,都會一一討回來。”
回程的馬車里,小太監喝了熱粥,氣色好了許多,只是依舊沉默。
皇甫襄掀開窗簾,看著南疆的山巒在暮色中遠去,心里卻沒有半分輕松。
他知道,這場清算一旦開始,就會掀起驚濤駭浪。
而此時的京城,皇后被禁足的消息早已傳開,朝堂上下人心惶惶。
皇后的娘家人幾次想進宮求情,都被皇帝擋在了宮門外。
東宮偏殿里,林霜正對著一幅地圖,在南疆的位置輕輕畫圈。
青禾端來一碗銀耳羹:“大小姐,您都看了一下午了,歇歇吧?!?/p>
林霜搖搖頭,指尖落在黑風口的位置:“他應該快到這里了?!?/p>
這些日子,她看似平靜,心里卻無時無刻不在擔憂。
皇后被禁足,反而可能狗急跳墻,做出更瘋狂的事。
“青禾,”林霜忽然道,“你去醉仙樓一趟,告訴掌柜,盯緊皇后娘家的動靜,尤其是那位總管太監的行蹤,有任何異動,立刻報給言琳?!?/p>
她不能只是等著,她也要為他做點什么。
青禾應聲而去,林霜重新看向地圖,指尖在“京城”二字上輕輕一點。
等他回來,一切就都結束了。
七日后,皇甫襄的馬車抵達京城城門。
沒有儀仗,沒有迎接,只有言琳安排的暗衛悄然接應。
小太監被安置在東宮一處隱秘的院落,由專人照料。
皇甫襄則徑直前往御書房。
御書房的燈亮了一夜。
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皇帝與太子說了些什么,只知道第二天一早,皇帝下了三道旨意:
一,皇后宮總管太監貪贓枉法,構陷皇嗣生母,凌遲處死。
二,皇后家族結黨營私,意圖謀逆,抄家問斬,家產充公。
三,廢黜皇后之位,打入冷宮,永世不得出宮。
旨意一下,朝野震動,卻無人敢置喙。
而那名總管太監臨刑前,終于招供了二十年前的罪行,與小太監的證詞分毫不差。
塵埃落定的那天,皇甫襄獨自去了御花園的湖邊。
湖水依舊清澈,倒映著藍天白云,仿佛從未沾染過鮮血。
他從懷里取出那半塊絲帕和半枚玉佩,將它們合在一起——正好是一朵完整的桃花。
“娘,安息吧?!?/p>
風拂過湖面,帶著淡淡的花香,像是一聲溫柔的嘆息。
轉身時,他看見林霜站在不遠處的柳樹下,穿著一身素雅的衣裙,陽光落在她發間,像鍍了層金邊。
四目相對,沒有言語,卻仿佛說了千言萬語。
“都結束了。”皇甫襄走到她面前,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,卻有著前所未有的輕松。
林霜點點頭,眼眶微紅:“嗯?!?/p>
“你……”皇甫襄剛想說什么,卻被她打斷。
“殿下,”林霜抬起頭,眼里閃著光,“林府的事,我已經處理好了。柳姨娘和林月被送去了家廟,父親……罷官回鄉了?!?/p>
她頓了頓,鼓起勇氣道:“以后,我可以自己生活了。”
皇甫襄看著她,忽然笑了,那笑容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,帶著少年人的明朗:“誰說讓你自己生活了?”
他從袖中取出一枚新的玉佩,上面雕著一朵完整的桃花,遞到她面前:“父皇說,當年欠你母親的情,該由我來還?!?/p>
林霜愣住,看著那枚玉佩,又看向他眼底的認真,臉頰忽然紅了。
風穿過柳梢,吹起她的發絲,也吹動了他的衣袂。
這個秋天,不僅了結了二十年的恩怨,也迎來了屬于他們的,嶄新的開始。
那枚桃花玉佩最終被林霜妥帖地收進了妝奩。
東宮的偏殿漸漸有了家的模樣,青禾將林霜生母留下的幾幅繡品掛在墻上,窗臺上擺著從林府移來的蘭草,案頭的硯臺里總備著磨好的墨——那是皇甫襄特意讓人送來的徽墨,說是“林大小姐素愛書法,用這個順手”。
日子像是被溫水泡過,漸漸變得柔軟。
皇甫襄處理完政務,常會繞到偏殿來,有時是討一杯林霜親手沏的茶,有時是并肩坐在廊下看夕陽,話不多,卻總帶著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。
這日,林霜正在臨摹皇甫襄的字跡,他忽然推門進來,手里拿著一卷明黃的圣旨。
“父皇的意思?!被矢ο鍖⑹ブ挤旁诎干?,語氣平淡,耳根卻悄悄泛紅。
林霜展開一看,心跳驟然漏了一拍——圣旨上寫的,竟是冊封她為太子妃的旨意,日子定在三個月后的冬至。
“這……”她指尖發顫,抬頭看向他,“陛下怎么會……”
“我說了,欠你母親的情,該由我來還?!被矢ο宓哪抗饴湓谒杭t的臉頰上,嘴角噙著笑意,“不過,你若不愿……”
“我愿意?!绷炙驍嗨?,聲音細若蚊蚋,卻異常堅定。
她怎么會不愿?從在祠堂罰跪時他冒雨闖宮開始,從他頂著她的身份在東宮步步為營開始,從他們在攬月亭交換身份、彼此扶持開始,她的心就早已系在他身上。
皇甫襄眼底的笑意更深了,伸手輕輕拂過她鬢邊的碎發,動作自然得仿佛練習了千百遍:“那往后,東宮的賬本,可得勞煩太子妃多費心了?!?/p>
林霜想起他當初對著柳姨娘克扣的田產賬冊皺眉的模樣,忍不住笑出聲,眼角卻有些濕潤。
那些在深宅里受的委屈,那些在東宮擔的驚怕,終究都化作了此刻的圓滿。
冊封禮前,皇甫襄帶著林霜去了報恩寺。
慧能和尚早已圓寂,只留下一間干凈的禪房。兩人在佛像前并肩跪下,香火繚繞中,林霜看著皇甫襄虔誠的側臉,忽然明白,他要的從不是復仇的快意,而是一份遲來的安寧。
“娘會喜歡你的?!被矢ο宓吐曊f,像是在對母親低語,又像是在對她說。
林霜用力點頭,心里默默道:我也會好好待他的。
冬至那日,紅綢漫天,鼓樂齊鳴。
林霜穿著繁復的太子妃禮服,一步步踏上東宮的臺階,皇甫襄站在殿前等她,玄色朝服上繡著十二章紋,身姿挺拔如松。
他向她伸出手,掌心溫熱。
林霜將手放進他掌心,指尖相觸的瞬間,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雨夜的攬月亭——只是這一次,沒有眩暈,沒有錯位,只有穩穩當當的幸福。
禮成后,兩人回到寢殿,卸下沉重的衣冠。
皇甫襄看著林霜額角被珠冠壓出的紅痕,伸手輕輕揉著:“累了吧?”
“還好?!绷炙~鏡里一身紅裝的自己,又看向鏡中映出的他,忽然笑道,“殿下還記得嗎?剛換身份時,你總嫌我的裙子走路不便?!?/p>
“你不也總抱怨我的朝服太重?”皇甫襄挑眉,伸手將她攬入懷中,“不過,還是你穿紅裙好看?!?/p>
窗外的雪落得正緊,殿內卻暖爐融融。
林霜靠在他懷里,聽著他沉穩的心跳,忽然覺得,這場荒唐的互換,或許從一開始,就是命中注定。
讓她走出深宅,讓他找到軟肋,讓兩個孤獨的人,最終成為彼此的鎧甲與港灣。
雪光映著窗欞,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,緊緊依偎,再也不會分離。
往后的日子,或許還有朝堂的風雨,或許還有未料的波折,但只要他們攜手并肩,便無所畏懼。
因為愛與信任,早已勝過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