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的深秋,寒意來得格外早,也格外刺骨。母親起初抱怨的“頭暈眼花”、“手腳發麻”,在我忙碌的日程里被輕描淡寫地歸咎于“年紀大了”或“沒休息好”。
直到那個周末的清晨,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從浴室傳來——母親摔倒了。
送到急診時,血壓計的數值高得駭人,醫生緊鎖的眉頭和脫口而出的“極高危”三個字,像冰錐刺穿了我強裝的鎮定。
后續的檢查像剝洋蔥般層層揭開殘酷的真相:嚴重的動脈粥樣硬化,血管壁斑塊累累,如同年久失修、銹跡斑斑的管道;伴隨多年的高血壓早已失控,成了無聲的殺手。
診斷書上的結論冰冷而沉重:腦供血不足,極高危組,隨時可能發生腦卒中(中風)或心血管意外。
作為小女兒巨大的身心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,轟然砸下。工作?生活?所有的計劃被碾得粉碎,只剩下醫院慘白的墻壁和母親日漸衰弱的軀體。
醫療系統的龐大齒輪開始轉動,留給她的只有疲憊的跟隨和深重的無力感。
我推著輪椅上的母親,在神經內科、心血管內科、內分泌科(因高血壓常關聯代謝問題)、康復科之間疲于奔命。
每個科室都是獨立王國,重復著問診、開單、檢查、等報告的循環。
在神經內科討論著阿司匹林和他汀的劑量,到了心血管科又被要求加做更精細的心臟彩超和冠脈CTA(計算機斷層掃描血管成像),內分泌科則盯著血糖血脂指標調整藥物。
信息是割裂的,建議有時甚至是相互矛盾的。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笨拙的拼圖者,捧著母親支離破碎的健康信息碎片,在迷宮般的醫院長廊里徒勞地奔跑,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治療方案。
下一步該去哪里?該聽誰的?巨大的茫然和無助幾乎將她吞噬。
高昂且持續的費用,則像一張無形的大口,貪婪地吞噬著積攢多年的血汗錢。
一次頭部和頸部血管的MRA(磁共振血管成像)數千元,降壓藥、抗凝藥、他汀類藥物每月固定支出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,更別說突發狀況的急診費用、后續可能需要的康復治療……母親畢生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,我自己工作多年存下的“安全感”,在繳費窗口冰冷的滴答聲中,像水一樣不可阻擋地流走。
看著銀行卡里迅速縮水的數字,我感到一種錐心的恐慌:錢花了,能買回血管的彈性嗎?能消除那懸在頭頂、隨時可能落下的中風利劍嗎?
最深的痛,是目睹母親在病痛和藥物夾擊下尊嚴的日漸凋零。為了控制那危險的高壓,母親需要服用多種藥物。
強效降壓藥的副作用讓她時常感到天旋地轉,虛弱得下床都需攙扶,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,藥物似乎也未能完全馴服那頑固的血壓,血壓計上忽高忽低的數字,像嘲弄的鬼臉,讓每一次測量都充滿焦慮。
曾經干練利落的母親,變得動作遲緩,反應遲鈍,說話有時會詞不達意(輕微腦供血不足的影響)。一次嚴重的頭暈發作后,她大小便失禁了。
我強忍著心酸和淚水,默默地為母親擦洗身體,更換衣物。母親緊閉雙眼,嘴唇顫抖著,渾濁的淚水順著深刻的皺紋無聲滑落,那無聲的屈辱和絕望,比任何哭嚎都更讓我肝腸寸斷。病魔和藥物,正在聯手剝去母親作為人的體面。
與醫生的溝通,也常常陷入一種冰冷的、以“控制指標”為核心的循環。
“血壓必須降下來,這是硬指標!”心血管醫生指著最新的24小時動態血壓監測報告,語氣不容置疑。“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(LDL-C)要降到更低,否則斑塊不穩定風險太高。”
神經內科醫生強調。“按時吃藥,定期復查,注意飲食清淡,避免情緒激動。”這是最常聽到的醫囑。當我看著母親被藥物副作用折磨得痛苦不堪,鼓起勇氣詢問:“醫生,除了吃藥,有沒有什么非藥物的方法能輔助調理?
比如特定的運動、食療、或者一些物理療法幫助改善循環……”得到的回應往往是略帶不耐的:“先把血壓、血脂這些關鍵指標控制住是當務之急!你說的那些,效果不確切,還可能干擾正規治療,別瞎折騰,按時吃藥復查最重要。”
甚至有一次,在母親病情相對穩定時,醫生又開出了一堆昂貴的、并非緊急必要的深度檢查項目,理由是為了“更全面評估風險”。
那一刻,我心底涌起強烈的疑慮:這究竟是必要的醫療,還是系統驅動下的過度診療?母親的身體,成了各種昂貴儀器和藥物驗證的試驗場?
夜深人靜,聽著母親因不適而發出的細微呻吟,靈魂的拷問如同驚雷,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響:
“這就是母親含辛茹苦一輩子的終點嗎?”那個曾經為家庭撐起一片天的堅強女人,耗盡積蓄,在頭暈目眩、戰戰兢兢、尊嚴不斷被侵蝕的痛苦中,等待著隨時可能降臨的致命一擊?這難道就是她應得的晚年?
“如果……這就是我未來幾十年的縮影,我該如何掙脫?”她仿佛看到自己中年之后,也陷入同樣的慢性病泥潭,日復一日地吞服著傷肝損腎的藥片,承受著副作用,在醫院的各個科室間茫然奔波,最終在一次無法預料的卒中中徹底失去自理能力和尊嚴。恐懼像冰冷的毒蛇,纏繞住她的心臟。
“難道只能這樣被動地等待,把身體和命運完全交給藥片和冰冷的儀器?除了醫院和藥物,就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了嗎?!”
這個念頭,如同在絕望的深淵里擦亮的火石,迸發出刺眼的光芒!看著母親在藥物副作用下萎靡不振、失去光彩的臉龐,看著那些瓶瓶罐罐組成的“健康保障”,一種強烈的質疑和反抗意識,如同被壓抑許久的火山,在我的心底猛烈噴發!
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、血壓計袖帶的束縛感、藥片苦澀的氣息,在這一刻都成了這覺醒烈焰的助燃劑。
這火種,被母親無聲的淚水、被醫療系統的冰冷流程、被對自身未來的巨大恐懼徹底點燃,熊熊燃燒起來,燒灼著她,也照亮了那條被藥物和被動治療所定義的“唯一道路”的盡頭,是多么的令人窒息和絕望。
必須找到另一條路!不是為了否定醫學,而是為了奪回對自身健康的主動權,為了在疾病面前,至少能保留一份作為人的基本尊嚴!
這烈焰般的信念,在2018年母親被慢性病折磨的病榻旁,在我瀕臨崩潰的邊緣,猛烈地升騰而起,成為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,也是我余生必須追尋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