廢棄碼頭的風腥咸而自由,帶著海水的涼意,吹散了空氣中最后一點硝煙與對峙的緊繃。
直播信號早已切斷,但那場風暴的余波,正通過無形的網絡,席卷整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。
季莞爾站在指揮車外,那塊小小的屏幕上還殘留著沈知晏最后瘋狂的表情,和他那句石破天驚的指控。
我知道。
這三個字,她對自己,對林晚,對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敵人,也對這個冰冷的世界,說得平靜無波。
仿佛不是在揭露一個足以顛覆倫理的陰謀,而只是在陳述一個早已知曉的天氣預報。
林晚收起設備,快步走到她身邊,壓低了聲音,語氣里是藏不住的激動與擔憂:“莞爾,陳硯那邊也成功了,他主動投案,交出了所有的原始代碼密鑰。一切……都按照你的計劃在走。”
季莞爾沒有回頭,目光依然投向遠處被警燈照得忽明忽暗的海面。
她的計劃?
不,這從來不完全是她的計劃。
這更像是一場跨越生死的接力,母親在十幾年前遞出了第一棒,而她,只是在今天用自己的方式沖過了終點線。
陳硯的坦白通過加密頻道傳到了她的耳機里,男人的聲音疲憊而解脫:“你母親當年就察覺了楚家的意圖,他們想將你作為‘情緒供體’,為楚硯舟那個天生情感缺失的繼承人提供源源不斷的情緒數據,讓他能模擬正常人的反應,從而在商業世界里無往不利。所以,她將那個本應是醫療輔助的系統,偽裝成了一個純粹的商業預測工具,并植入了一道無法逆轉的自毀協議。”
“協議的內容是……每當系統判定宿主楚硯舟對你的核心記憶清除超過百分之九十,系統就會自動向特定第三方,也就是我,暴露其創造者的真實身份和核心功能。她不相信任何人,只相信冰冷的代碼。”
季莞爾的指尖微微顫抖。
她點開了陳硯發來的加密文件,母親清雋的電子簽名靜靜地躺在文件末尾,像一枚永不褪色的烙印。
那一刻,她終于緩緩閉上了眼睛,將所有翻涌的情緒隔絕在眼瞼之外。
原來,母親不是拋棄了她,不是將她打造成一個冷漠的怪物。
她寧愿我永遠用冷漠作為鎧甲,也不愿我被當成一顆予取予求的能源。
這份遲來的母愛,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。
與此同時,楚氏集團頂層的總裁辦公室內,楚硯舟正獨自面對著那塊巨大的系統終端。
屏幕上,“永久關閉”的紅色按鈕閃爍著致命的誘惑。
他失去了“情緒穩定核心”芯片,系統后臺警報聲此起彼伏,無數數據流變成了毫無意義的亂碼。
關閉它,是唯一的選擇。
他抬起手,準備按下那個終結一切的按鈕。
只要按下去,過去三年的荒唐、算計、利用,都將畫上句號。
他將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資產,失去建立在虛假預判上的商業帝國,但他也能從這場漫長的自我欺騙中解脫出來。
然而,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瞬間,界面上所有的警告窗口忽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一段從未見過的、被深度加密的視頻。
視頻的背景是間明亮的實驗室,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女孩從休眠艙中醒來,眼神空洞而迷茫。
那是年幼的季莞爾。
她看著鏡頭,或者說,看著鏡頭后的母親,用一種不屬于孩童的、過分理智的語調,清晰地吐出第一句話:“如果情緒是人類的弱點,那從今天起,我就不再需要它。”
這句話,仿佛一根冰錐,瞬間刺穿了楚硯舟的心臟。
畫面外,傳來一個溫柔而悲傷的女聲,那是季莞る母親的聲音,她似乎在對著女兒,又像是在對著未來的某個人低語:“可如果……愛是唯一的解藥呢?”
視頻戛然而止。
楚硯舟的手停在半空中,僵硬得如同石化。
他終于明白,自己面對的從來不是一個冰冷的系統,而是一個母親用生命設下的、關于愛與救贖的終極命題。
而他,就是那個被選中的、需要尋找答案的解題人。
他沒有關閉系統。
他笑了,一種近乎癲狂的、徹底的釋然。
他坐在終端前,雙手在虛擬鍵盤上快得出現了殘影。
他沒有試圖修復系統,更沒有妄想重啟那個“情感收割機”,而是反向植入了一段全新的底層代碼。
他的動作決絕而堅定,將自己那與生俱來的、被系統放大了無數倍的商業預判天賦,盡數剝離,然后重新編碼,將其鎖定在一個唯一的、狹隘到可笑的目標上——“僅用于保護季莞爾”。
系統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銳警告:“警告!此操作為不可逆行為!將導致宿主永久喪失商業決策預判能力,系統核心功能將永久性轉移。確認執行?”
“正好,”楚硯舟低聲回答,仿佛在對那個看不見的靈魂宣誓,“我早就該學會,用腦子以外的東西來做決定了。”
他按下了確認鍵。
那一瞬間,他感覺某種沉重的枷鎖從靈魂深處被卸下。
窗外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,車流的喧囂,遠處工地的噪音,風吹過玻璃幕墻的聲音……這些過去被他大腦自動屏蔽為無用信息的“雜音”,此刻卻如此真實,如此鮮活。
他,終于變回了一個普通人。
幾乎在同一時刻,季莞爾的手機收到了一封匿名郵件。
沒有標題,沒有正文,只有一個附件。
她遲疑了片刻,還是點了開來。
附件是一份長達上千頁的PDF文件,掃描得一絲不茍。
當看清內容時,她的呼吸驟然一滯。
那是楚硯舟過去三年的手寫日記。
或者說,不能算是日記。
因為每一頁,從第一頁到最后一千零九十四頁,都只寫著同一句話的不同變體。
“今天,我又忘了她一次。”
“系統清除了我對她的感覺,但我記得我忘了。”
“她今天穿了白色裙子。這個記憶,明天還會剩下多少?”
“我試著畫下她的樣子,但第二天醒來,畫上的人變得很陌生。”
“我忘了她為什么會對我笑,但我記得那一刻,系統警報說我的心跳超過了180。”
一頁又一頁,是笨拙的、徒勞的、日復一日的抵抗與遺忘。
他像一個在沙灘上建城堡的孩子,明知潮水(系統)下一秒就會涌來,卻依然固執地、一遍遍地堆砌著那些注定被沖垮的記憶。
翻到最后一頁,是空白的。
紙上只有一滴早已干涸的、微微暈開的墨跡,像一滴凝固的眼淚。
季莞爾站在天臺的邊緣,風將她的長發吹得凌亂。
她將那份日記投影到了市中心最大的那塊城市巨幕上。
一頁頁絕望又固執的文字,無聲地在整個城市的夜空下翻動。
沒有解釋,沒有控訴,只有最原始的、最笨拙的證據。
剛剛還在為“情感收割機”而沸騰的網絡,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。
林晚站在她身后,看著那個曾經永遠冷靜、永遠將一切計算在心的摯友,此刻肩膀卻在微微顫抖。
她低聲問:“全網輿論已經逆轉,楚家的股價徹底崩盤,他完了。莞爾,要……繼續第四階段的計劃嗎?”
按照原計劃,接下來應該是聯合其他股東,對楚氏集團進行徹底的清算和分割,讓楚硯舟永世不得翻身。
季莞爾卻輕輕搖了搖頭,她的聲音很輕,像是說給自己聽:“計劃,結束了。”
她抬起手,關掉了巨幕的投影。
夜空恢復了黑暗,只剩下城市的萬家燈火。
“接下來,是他的選擇。”
城市另一端,楚硯舟正一步步走上法院的臺階。
他沒有帶律師,也沒有帶任何助理,只是一個人。
他走進了立案庭,在無數或驚愕或探究的目光中,遞交了離婚案的撤訴申請。
法官看著他,眼神復雜,公事公辦地問:“申請人,撤訴理由是什么?”
楚硯舟沉默了很久,久到法官幾乎要不耐煩地再次詢問。
他才緩緩抬起頭,目光清澈得像個迷途歸返的孩子。
他說:“我終于記得,她第一次看我的眼神了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:“不是演的。是我忘了。”
法官在撤訴理由一欄,最終只寫下了“當事人意愿”幾個字。
走出法院,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。
楚硯舟抬手擋了一下,口袋里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。
他拿出來,看到一條加密錢包的到賬通知。
到賬金額:0.000001BTC。
轉賬備注寫著一行小字:
“情緒租賃費,最后一筆——歡迎回來。”
楚硯舟看著那行字,許久,眼眶驀地一熱,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。
他回來了。
而此刻,一列押送重犯的警車正平穩地行駛在城市的高速公路上。
車隊最中間的那輛防彈車里,沈知晏被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,他自從被捕后就異常安靜,仿佛已經接受了自己慘敗的命運。
車內的氣氛有些松懈,兩名押送的警察甚至在低聲討論著今晚的新聞頭條。
“真沒想到,那個楚硯舟也不是什么好東西,居然搞出個‘情感收割機’。”
“誰說不是呢,不過現在好了,季莞爾把日記都爆出來了,也算是給受害者一個交代。這案子,到此為止,算是塵埃落定了。”
“塵埃落定”四個字,像一把鑰匙,猛地插進了沈知晏死寂的腦海。
他一直低垂的頭,緩緩抬了起來。
透過車窗的縫隙,他看到了遠處城市巨幕上剛剛熄滅的投影殘留的微光。
他的瞳孔驟然收縮,臉上浮現出一種比在碼頭時更加駭人的、混雜著恐懼與狂喜的扭曲表情。
不……不對……
你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!
季莞爾不知道,楚硯舟不知道,所有人都不知道!
那個女人留下的,根本不是什么“解藥”!那是……
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慌攫住了他。
他意識到,如果自己就這么被關進監獄,那個真正的秘密,那個比“情感收割機”恐怖一萬倍的真相,將永遠被埋葬。
而季莞爾,那個他既恨又嫉妒的女人,正一步步走向她母親為她設下的、最溫柔也最致命的陷阱。
不行,絕不能這樣結束!
押送的警察注意到他的異樣,警惕地喝道:“沈知晏,你想干什么?老實點!”
沈知晏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,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、壓抑不住的激動。
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,喉嚨里發出嗬嗬的、如同困獸般的嘶吼,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掙扎起來,堅固的束縛帶被他繃得咯咯作響。
“放開我!”他雙目赤紅,死死地盯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,聲音嘶啞而尖利,劃破了車廂內短暫的平靜,“你們都錯了!全都錯了!季莞爾!楚硯舟!你們以為結束了?不!那才是真正的開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