郊區的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腐朽落葉的氣息，與楚硯舟熟悉的、被精密空調過濾過的世界截然不同。

他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，看到陳硯正背對著他，佝僂的身影在一盞昏黃的臺燈下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
老人面前攤開的是無數泛黃的紙頁，那些曾代表著人類神經科技最前沿的實驗檔案，如今卻像被遺忘的舊信，散發著塵埃的味道。

陳硯沒有回頭，仿佛早就預料到他的到來，聲音沙啞而平靜：“你終于來了。”

楚硯舟的目光掃過那些檔案上熟悉的代號和圖表，心臟莫名地收緊。

“當年那場火，不是意外。”陳硯緩緩轉過身，鏡片后的眼睛渾濁卻銳利，像鷹隼在審視著獵物，“有人想銷毀A-01的所有數據，徹底抹去那個‘成功體’存在過的痕跡。他們以為燒掉了主機，就燒掉了一切。”他發出一聲分不清是嘲諷還是悲哀的冷笑，“卻不知道，她早已脫離了實驗艙。”

他沒有多余的廢話，直接將一個老舊的硬盤接入電腦。

一段經過修復的監控錄像出現在屏幕上，噪點和扭曲的電波紋無法掩蓋畫面的慘烈。

沖天的火光幾乎吞噬了一切，濃煙滾滾的實驗室出口，一個瘦小的女孩背著一個昏迷的男孩，步履蹣跚地向外沖。

火舌舔舐著她的后背和手臂，布料瞬間化為焦炭，緊貼皮肉，可她那雙燒得血肉模糊的小手，卻自始至終沒有松開過一分一毫。

楚硯舟的瞳孔驟然縮成一個針尖。

那個男孩，是他。

那個被家族語焉不詳地宣稱，在季家做客時遭遇意外，被一個“忠心耿耿”的傭人拼死救出的六歲的他。

原來，那不是意外。

原來，救他的人，不是傭人。

“你父親想要季家的神經穩定技術，那項技術的核心，就是A-01。”陳硯的聲音冷得像冰，“他得不到，就打算毀掉。他派人縱火，想把整個實驗室，連同里面的兩個孩子一起埋葬。而她，那個被當成實驗品長大的女孩，用自己一雙幾乎被燒廢的手，把你從地獄里拖了出來。”

陳硯關掉監控，房間里陷入死寂。

他盯著楚硯舟煞白的臉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：“她救了楚家唯一的繼承人，換來的，卻是被季家雪藏十年，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影子。而你，楚硯舟，你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十年她用血肉換來的安寧，還把她當成一個沒有感情、只配做替身的贗品。”

同一時刻，季莞爾的公寓里，一封加密郵件悄無聲息地抵達。

發件人是陳硯。

附件里，是當年那場火災的完整事故調查報告，以及一份被技術手段復原的家族會議錄音。

“……蓁蓁的情緒閾值已經崩潰，不能再見光了……把莞爾藏起來，對外就說，蓁蓁才是長女，是那個天才……”

“楚家那邊怎么交代？楚家小子被她救了，總會問起……”

“就說是傭人！一個死無對證的傭人！莞爾的價值太大了，絕不能暴露在楚家的視野里！楚云峰那個瘋子，他能放火燒第一次，就能燒第二次！”

冰冷的電子音清晰地復述著父親和叔伯們的對話，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，精準地扎進她心臟最柔軟的地方。

她想起母親在陷入深度昏迷前，拉著她的手，說的最后一句話：“藏好莞爾，讓他們以為蓁蓁才是繼承人。活下去，我的女兒，好好活下去……”

季莞爾坐在書桌前，周圍的一切都井井有條，冷靜得像一間手術室。

她緩緩抬起左手，指尖微微顫抖著，第一次主動摘下了那枚戴了十年的情緒抑制手環。

手環脫離手腕的瞬間，一股洶涌的情感洪流仿佛沖破了禁錮十年的大壩，轟然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。

指尖的顫抖加劇，蔓延至全身，那是被壓抑了太久的恐懼、憤怒、悲傷和委屈。

她深吸一口氣，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

她打開電腦，雙手在鍵盤上懸停了片刻，那雙曾經被火燒傷、留下淺淡疤痕的手，此刻卻無比穩定。

她開始撰寫一份文檔，標題是——《關于季氏神經穩定技術的起源與未來——暨原始專利持有人聲明》。

她要將一切公之于眾。

她，季莞爾，才是這項技術的原始專利持有人，是那個獨一無二的“A-01”。

她將宣布，這項被家族視為最高機密的技術，將無償開放給全球所有致力于心理創傷后應激障礙（PTSD）治療的公益及研究機構。

手機屏幕亮起，是助理林晚發來的緊急訊息：“季總，沈知晏已經聯合了數家海外資本，正在籌備惡意收購，準備全面做空我們的公司。他們放出了風聲，說您有精神類疾病史，不適合執掌公司。”

季莞爾的目光掃過那行字，眼神沒有絲毫波瀾。

她淡淡地回復道：“讓他們做。真相，才是這個市場上最強的多頭。”

楚硯舟的車在季莞爾的公寓樓下發出一聲刺耳的剎車音。

他握著那個存有原始監控的U盤，手心全是冷汗。

這一次，他沒有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，沒有等待那冰冷的回應。

他走到門禁系統前，將U盤粗暴地插入了外接端口，動用了他所知的最高權限，直接覆蓋了門禁的待機畫面。

那段火場的影像，開始在小小的屏幕上循環播放。

七歲的小女孩跌跌撞撞，背上的男孩毫無知覺。

她的身后是翻卷的火舌和坍塌的鋼架。

就在她即將沖出火場的前一秒，她忽然停下腳步，艱難地回過頭，望向實驗室的最深處。

鏡頭隨著她的視線拉近——在實驗室中央那個唯一完好無損的培養艙里，靜靜地躺著另一個沉睡的女孩。

那個女孩的眉眼，竟與她一模一樣。

那是季蓁蓁。

看到這一幕，楚硯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，幾乎無法呼吸。

他對著門禁系統的攝像頭，聲音因為極度的情緒波動而沙啞不堪：“我看到了。陳硯把一切都告訴我了。”

他頓了頓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才繼續說道：“我現在知道，你不是替身。你從來都不是誰的替代品。你是那個本該被所有人記住，卻被所有人刻意遺忘的人。”

門內，是死一般的沉默。
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，久到楚硯舟以為自己會像個傻瓜一樣站到天亮。

突然，“咔噠”一聲輕響，門上方的燈亮了。

隨即，門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。

客廳里沒有開主燈，只有一盞落地燈散發著微光。

季莞爾就站在那片昏暗的光影里，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冰冷面具，只剩下一種浸入骨髓的疲憊。

“我天生就具備超高的神經穩定性，”她終于開口，聲音平靜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，“我是季家那項瘋狂實驗里，唯一成功的‘作品’。而我的姐姐，季蓁蓁，她因為實驗失敗，導致神經系統嚴重受損，情緒極易失控，需要長期服藥和特殊環境的安撫。”

“那場火災后，父親為了保全姐姐的名譽，也為了保護我這個‘活資產’不被覬覦，便對外宣稱，蓁蓁才是那個健康的天才長女。而我，成了必須被隱藏的秘密。”

“我代替姐姐嫁給你，不僅僅是為了用楚家的資金拯救瀕臨破產的季氏。更是為了……防止你，或者說你背后的楚家，在發現我的真實價值后，再次引來殺身之禍。我不能讓那場火，再燒一次。”

她說完，從茶幾上拿起一個厚厚的筆記本，遞到他面前。

楚硯舟顫抖著手接過。

翻開第一頁，是他熟悉的、清雋秀麗的字跡。

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的，全都是關于他的信息。

“三月七日，夜，飲酒過量，神經毒素超標。建議次日早餐增加高纖維素食物，飲用蜂蜜水。”

“四月十五日，凌晨三點未眠，情緒波動異常劇烈。分析原因為項目受挫。系統預判：未來一周內，失眠概率增加78%。”

“六月二日，淋雨，體溫偏低。已備好姜湯。”

一頁又一頁，整整三年的手寫日志。

他一直以為是那個無所不能的AI系統在為他提供最優化的生活方案，為他預判一切風險。

原來，那個所謂的“系統”，就是她。

“你說，你的AI系統能給你精準的預判。”季莞爾看著他震驚的臉，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、悲涼的弧度，“可我不是系統。我用了三年的時間，只學會了一件事：怎么讓你活得……像一個真正的人。”

那一晚，楚硯舟沒有回家。

第二天清晨，整個金融圈被一枚重磅炸彈引爆。

由沈知晏牽頭，數家境外資本聯合對季莞爾名下的AI風投公司發起猛烈的惡意收購，股價應聲暴跌。

與此同時，一份偽造的、標注著“季莞爾精神異常”的病歷被匿名曝光在全網，輿論嘩然。

AI公司的緊急董事會會議室里，氣氛凝重如冰。

所有人都認為公司在劫難逃。

就在這時，會議室大門被推開，一夜未歸的楚硯舟走了進來。

他面容憔悴，眼底布滿血絲，但眼神卻異常堅定。

“我以我個人全部資產的名義，”他環視眾人，聲音清晰而有力，“全額認購季總公司本次增發的所有股份。”

滿座嘩然。周敘白驚得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。

楚硯舟卻只是平靜地看著屏幕上不斷跳水的股價曲線，淡淡地說道：“從今天起，我不再預判市場。”

他頓了頓，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，看到了那個寫了三年日志的女人。

“我只相信——她熬的湯，是真的。”

幾乎在同一時間，季莞爾的辦公室里，電腦屏幕上彈出了交易確認函。

巨額的資金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，瞬間擋住了資本的洪流。

她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，眼神閃動了一下，隨即恢復了平靜。

她輕點鼠標，將一封早就準備好的郵件，設置為全網公開發送。

郵件標題是：“致所有質疑者”。

正文只有一句話：“我的理性，從不為取悅誰而存在。”

附件，是那段她在七歲那年，在沖天火光中，背著一個男孩沖出實驗室的、未經任何剪輯的完整影像。

郵件發出的瞬間，網絡世界陷入了短暫的死寂，隨即以前所未有的能量徹底引爆。

而在城市另一端，一家頂級的私人心理康復中心里，一個與季莞爾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正安靜地看著窗外。

她的平板電腦上，鋪天蓋地都是關于季莞爾和楚硯舟的新聞。

良久，她拿起自己的手機，撥通了一個加密號碼。

電話接通后，她沒有說話，只是將手機放在唇邊，輕輕哼唱起一首古老的童謠。

那首童謠，是小時候，只有她和妹妹兩個人才會唱的歌。

哼唱完畢，她對著電話那頭，用一種近乎天真又帶著一絲詭異的語調，輕聲說了一句：

“姐姐，聚光燈下的感覺，好玩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