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上午九點，市中心廣場的天空陰沉得像是積壓了整個世紀的怨氣。

無數的鏡頭如饑餓的獸眼，對準了法院門前那片小小的空地，長槍短炮的冰冷金屬反射著灰蒙蒙的天光。

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焦灼的、一觸即發的緊張感，記者們的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嗡鳴，每個人都在猜測楚硯舟究竟要上演一出怎樣的復仇大戲。

當楚硯舟的身影從車上下來時，全場瞬間死寂，緊接著便是更為瘋狂的快門聲。

他瘦了許多，昔日里裁剪合體的西裝此刻顯得有些空蕩，襯著那張蒼白但線條愈發鋒利的臉，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、淬著寒光的孤劍。

他沒有理會任何試圖沖破警戒線的記者，徑直走到了臨時搭建的發言臺前。

沒有開場白，沒有多余的客套。

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夾，高高舉起，讓所有人都能看清封面上“刑事追訴書”幾個字。

“我，楚硯舟，以公民身份，在此正式向司法機關遞交刑事追訴書。”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廣場的每個角落，清晰而穩定，不帶一絲波瀾，“實名指控穹頂資本首席執行官沈知晏，犯有非法人體實驗、金融欺詐、利用技術手段實施精神控制等多項重罪。”

廣場上炸開了鍋。

閃光燈以前所未有的頻率爆閃，記者們像是被投喂了興奮劑，爭先恐后地將話筒往前遞，尖銳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拋出。

“楚先生！您和沈知晏的商業競爭人盡皆知，您這么做是否是出于私人恩怨？”一個聲音格外響亮。
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，等待著他的回答。

這將定義整場事件的性質——是一場高尚的揭發，還是一場骯臟的商戰。

楚硯舟沉默了片刻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，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脆弱的悲傷。

他沒有回答，而是緩緩掏出手機，連接上音響設備。

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后，一個虛弱、卻無比清晰的女聲響徹廣場。

那聲音帶著臨終前的竭力與懇求，每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在場所有人的心里。

“別讓他們……再用‘理性’當借口，去傷害別人了……”

是季莞爾的聲音。

錄音只有這一句，卻像一道驚雷，將所有喧囂都劈得粉碎。

人群中，一個穿著普通風衣的女人悄然低下頭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，刪除了自己終端里最后一段名為“SYS_LOG_FINAL”（系統日志最終版）的系統日志。

進度條走完的那一刻，林晚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。

楚硯舟收起手機，抬頭迎向那成百上千道探究的目光，眼神堅定得像磐石。

“我報警，不是為了復仇，也不是為了贏。”他一字一頓，聲音不大，卻擲地有聲，“是因為她值得一個不用被計算、被操控、被當成數據來衡量的世界。”

說完，他不再看任何人，轉身走向法院，在無數鏡頭的追隨下，親手將那份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文件，遞交給了門口肅立的法警。

與此同時，穹頂資本頂層的會議室里，氣氛凝重如冰。

巨大的屏幕上，正實時直播著市中心廣場發生的一切。

周敘白站在落地窗前，背對著一眾坐立不安的董事，平靜地看完了全程。

當楚硯舟說出那句“她值得一個不用被計算的世界”時，一名董事終于忍不住了，猛地站起來：“周總！現在外面已經翻天了！我們的股價正在斷崖式下跌！系統呢？系統對此的預判是什么？”

“已經沒有系統了。”周敘白轉過身，神色淡漠，“就在剛才，我已經啟動了穹頂資本的‘去系統化’重組程序。所有依賴預判算法的項目即刻終止，未來公司的所有決策，將以倫理道德評估為第一優先級。”

“瘋了！你瘋了！”另一名董事拍著桌子，面色漲紅，“沒有了系統的預判，我們和那些傳統資本有什么區別？我們拿什么去和華爾街競爭？這是自殺！”

周敘白沒有動怒，只是輕輕敲了敲桌面，大屏幕上的直播畫面切換成了一份數據分析圖。

“這是楚硯舟在徹底脫離系統監控后，獨立完成的三筆風險投資。”他指著屏幕上那三條陡峭上揚的紅色曲線，“沒有動用任何預判算法，僅憑他的商業直覺和對人性的洞察。這三筆投資的平均回報率，是三百七十四個百分點，遠超穹頂系統歷史上的任何峰值。”

他環視著鴉雀無聲的董事們，淡淡地說道：“因為，真正的遠見和直覺，從來都不是機器給的。”

城市的另一端，林晚走進了一間廢棄多年的地下實驗室。

這里是“理性”系統的最初誕生地，空氣中還殘留著金屬與臭氧混合的冰冷味道。

她走到房間中央的控制臺前，毫不猶豫地撕開自己胸口的衣物，露出皮膚下那個微微閃爍著藍光的金屬接收器。

她用一把手術刀，精準地割開皮膚，忍著劇痛，將那個與她神經相連二十多年的東西硬生生剝離出來。

鮮血瞬間涌出，但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。

她將那個沾著血的接收器扔進了旁邊的銷毀機，啟動程序。

熊熊的火焰升騰而起，將那個代表著冰冷指令與絕對理性的裝置吞噬。

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，她輕聲說：“你說過，她值得被真實地愛一次。現在，我也想試試，不用任何指令，去選擇留下，或者離開。”

她轉身，決絕地向外走去。

在她身后，那臺被她用來銷毀接收器的終端屏幕忽然閃爍了一下，跳出一行未被讀取的加密消息。

“第1006次，我在等你。”

消息的發送時間，是五分鐘前。

IP地址，來自季莞爾所在醫院病房外的公共WiFi。

法院門前，遞交完所有材料的楚硯舟并沒有如眾人預料的那樣轉身離開。

他走下臺階，卻停在了最下面一級。

媒體記者被警戒線攔在遠處，只能徒勞地大聲喊著問題，但聲音已經無法清晰地傳到他耳邊。

他的助理陳飛快步上前，低聲催促：“楚總，車已經備好了，我們該走了。”

楚硯舟卻微微抬起一只手，制止了他。

他沒有回頭，也沒有再看那些媒體，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
他的目光越過空曠的廣場，投向了遠處車水馬龍的街角盡頭，仿佛在等待著某個遲到的、但必然會登場的角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