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道目光猶如實質(zhì),穿透了層層雨霧和喧囂,精準地鎖定在虛空的某一個點上。
仿佛在那街角盡頭,時間的洪流正裹挾著一個既定的答案,逆流而來。
最終,他收回視線,車窗緩緩升起,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光。
邁巴赫的車內(nèi),靜得只剩下呼吸聲和一道微弱的、反復(fù)播放的音頻。
“……楚硯舟,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,你贏了……”
那是季莞爾陷入昏迷前,留在錄音筆里的最后一句話,聲音沙啞,帶著一絲瀕臨破碎的疲憊。
楚硯舟閉著眼,指尖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,將進度條一次又一次地拖回開頭。
這聲音,他聽了整整三天。
從在法院外親手遞交那份遲到了三年的追訴書開始,他就將自己囚禁在這方寸之地,用她的決絕來凌遲自己。
“先生。”前座的老吳從后視鏡里,看見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正用力按壓著太陽穴,那是一個熟悉的、危險的信號。
“您已經(jīng)三天沒合眼了,頭痛又犯了吧?”
楚硯舟的動作一頓,緩緩搖頭,眼皮未抬,聲音低沉得像被砂紙磨過:“不是頭痛……是空。”
這種空洞感,比任何尖銳的疼痛都更令人恐慌。
像一臺精密運作了數(shù)十年的超級計算機,核心處理器被猛地挖走,只剩下無數(shù)線路徒勞地連接著虛無。
他一手締造的“穹頂”系統(tǒng),能預(yù)判全球金融市場的風云變幻,能推演地緣政治的毫厘走向,卻無法填補此刻心口那片荒蕪。
他忽然開口,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:“老吳,上次她在我身邊,是什么時候?”
這個問題讓老吳沉默了許久。
他跟了楚硯舟十年,見證了他從籍籍無名到一手建立起龐大的商業(yè)帝國,也見證了那個叫季莞爾的女人如何從他眼中的星光,變成他胸口的朱砂痣,最后,又成了一道不敢觸碰的疤。
“三年前,除夕夜。”老吳的聲音艱澀,“您在書房處理海外并購的緊急文件,她守在外面,給您熬了一整晚的醒酒湯。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楚硯舟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。
那雙平日里古井無波,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里,竟閃過一絲罕見的、真實的迷茫。
他竟然清晰地想起來了,那個被他忽略了三年的夜晚。
他記得自己走出書房時,她蜷在沙發(fā)上睡著了,身上蓋著他的西裝外套。
他記得桌上那碗湯,溫得恰到好處。
他甚至……記得那個青瓷湯碗邊緣,有一道極細的裂痕,走向宛如一道蜿蜒的閃電。
這個本該被系統(tǒng)判定為無用信息而屏蔽的細節(jié),此刻卻清晰得如同烙印。
次日清晨,天剛蒙蒙亮。
爾舟風投大廈樓下,楚硯舟的邁巴赫安靜地停在街對面的老位置。
他坐在后座,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保溫桶,桶身還帶著一絲溫熱。
“先生,季小姐……她不會下來的。”老吳低聲勸道,語氣里滿是無奈。
這三天,楚硯舟不僅將自己困在車里,還派人翻遍了全城的中藥鋪,只為湊齊三年前季莞爾那份醒酒湯湯譜上的所有藥材,年份、產(chǎn)地,分毫不差。
楚硯舟不語,只是抬手,將保溫桶的蓋子輕輕旋開一道縫隙。
一股混雜著當歸、川芎和淡淡甘草的熟悉氣味,瞬間在密閉的車廂內(nèi)彌漫開來。
他親自守著爐火,熬了四個小時,不多一分,不少一秒。
七點整,大廈的旋轉(zhuǎn)門推出一道清瘦決絕的身影。
季莞爾一身剪裁得體的米色風衣,長發(fā)束在腦后,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冷淡的眉眼。
她的目光越過馬路,在那輛熟悉的車牌上停留了不足半秒,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,腳步?jīng)]有絲毫停頓。
他沒有下車去追,也沒有喊她。
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后,然后將保溫桶遞給老吳。
“放到門衛(wèi)處,附上字條。”
“字條寫什么?”
“今天,37.2度。”
老吳依言照做。
十分鐘后,他回到車里,將監(jiān)控畫面調(diào)出給楚硯舟看。
畫面中,季莞爾從門衛(wèi)手中接過了保溫桶,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張字條,捏著保溫桶的指尖似乎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。
然而,僅僅三秒后,她轉(zhuǎn)身走到大廈內(nèi)的垃圾桶旁,毫不猶豫地將整桶湯倒了進去,連同保溫桶和字條,一起丟棄。
老吳透過后視鏡,想說些什么,卻看到楚硯舟的唇角,竟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。
“她倒了湯,”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,“但她看了三秒。”
接下來的六天,成了某種固執(zhí)而怪異的儀式。
楚硯舟每天雷打不動地出現(xiàn)在爾舟風投樓下。
同樣的保溫桶,同樣的醒酒湯,恒定的溫度,以及一張內(nèi)容永遠不變的字條:“今天,37.2度。”
而季莞爾的反應(yīng)也同樣恒定。
接過,看一眼,然后丟掉。
從始至終,沒有一個多余的眼神,沒有一句話。
第七天,天降暴雨。
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窗上,匯成一道道水幕,模糊了整個世界。
車內(nèi),楚硯舟的臉色比窗外的天色還要陰沉。
他的額頭布滿了細密的冷汗,原本用力按壓太陽穴的手,此刻正死死攥著膝上的薄毯,指節(jié)泛白。
長期抑制情感所帶來的反噬,已經(jīng)達到了頂峰。
他腦內(nèi)的“穹頂”系統(tǒng)正發(fā)出尖銳的、只有他能聽見的警報——“警告:情感數(shù)據(jù)溢出風險超過閾值!建議立刻切斷外部刺激源!”
“先生,我們回去吧,您的身體……”老吳的聲音里帶著懇求。
“再等等。”楚硯舟的目光死死地膠著在那個被雨幕籠罩的大廈出口,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。
他在等,等一個或許并不會出現(xiàn)的奇跡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直到深夜十一點,那道熟悉的身影才終于出現(xiàn)。
季莞爾似乎喝了酒,腳步有些虛浮,被助理攙扶著。
剛走出大廈屋檐,一陣狂風卷著暴雨襲來,她腳下的高跟鞋猛地一滑,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濕冷的地面摔去。
“砰!”
楚硯舟猛地推開車門,不顧一切地沖入傾盆大雨之中。
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昂貴的西裝淋透,但他仿佛毫無所覺,幾步跨過去,在季莞爾即將摔倒的瞬間,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,將她撈進懷里。
就在他溫熱的掌心觸碰到她冰涼肌膚的那一剎那,腦中持續(xù)尖嘯的警報聲戛然而止。
世界在一瞬間恢復(fù)了絕對的安靜,所有的過載數(shù)據(jù)、風險評估、邏輯沖突……都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他低下頭,看著懷中因驚愕和醉意而眼神迷蒙的女人,一句話脫口而出,連他自己都未曾經(jīng)過思考。
“你熬的湯,從來都是37.2度,比心跳還準。”
這是一個他本不該記得的細節(jié)。
一個被系統(tǒng)判定為冗余,早就該被清除的、屬于“楚硯舟”本人,而非“穹頂系統(tǒng)”掌控者的記憶。
季莞爾徹底怔住了。
雨水順著她的發(fā)絲滑落,滴在他攥著她手腕的手背上。
她抬起頭,定定地看著這個渾身濕透、氣息不穩(wěn)的男人,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:“你……怎么會知道?”
楚硯舟的呼吸也為之一滯。
他同樣震驚于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。
他怎么會知道?
他忽然想起,昨夜系統(tǒng)瀕臨崩潰時,他在混亂的思緒中翻出了一本舊日記。
那不是電子數(shù)據(jù),而是他親手寫的。
連續(xù)七天的記錄:“第一天,她穿米色風衣,看了湯三秒。”“第二天,她換了灰色套裝,看了兩秒半。”“第三天,她進門時,左手拎包。”……
那些他以為是偏執(zhí)狂般的數(shù)據(jù)收集,那些他以為是為撬開她心防而進行的枯燥分析,在這一刻,竟如潮水般串聯(lián)成一種無法用邏輯解釋的本能。
與此同時,遠在城市另一端的私人醫(yī)療中心監(jiān)控室內(nèi),林晚看著屏幕上同步傳來的生命體征數(shù)據(jù),悄然調(diào)出了另一份歷史檔案。
屏幕上,兩條曲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——代表楚硯舟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波動的曲線,在與季莞爾發(fā)生肢體接觸后,竟在短短數(shù)秒內(nèi),從極度危險的峰值,迅速回落至一個平穩(wěn)的區(qū)間。
那個數(shù)值,與三年前,“穹頂”系統(tǒng)植入他大腦前的健康水平,完全重合。
次日,宿醉后的季莞爾回到自己的公寓。
她拉開冰箱門想找一瓶冰水,動作卻猛地僵住。
冰箱冷藏室的最上層,赫然放著一本泛黃的筆記本。
是她三年前用的,一本專門手寫湯譜的本子。
她記得自己搬家時早就遺失了。
她顫抖著手拿起筆記本,紙頁的邊緣已經(jīng)被摩挲得起了毛邊。
翻開來,里面是她熟悉的字跡,記錄著各種湯羹的配方和火候。
而在她自己的字跡旁,竟有另一道遒勁有力的筆跡,在一遍又一遍地臨摹著她的字,力道之深,幾乎要劃破紙背,直至模糊。
在每一頁的空白處,都用同樣的筆跡寫著一行小字。
“第1次,我在等你。”
“第2次,我在等你。”
她的手指撫過那些被反復(fù)臨摹到模糊的字,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。
目光下意識地移向冰箱深處,那里還有一個保溫桶——正是昨天她當著所有人的面,“倒掉”的那一碗。
湯汁完好無損,被小心地冷藏保存著。
窗外,雨過天晴,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室內(nèi),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。
季莞爾的手機屏幕亮起,彈出一條財經(jīng)新聞的特別推送。
標題是:【重磅!
楚硯舟宣布永久關(guān)閉“穹頂”預(yù)判系統(tǒng),全球資本市場或?qū)⒂瓉硇伦兙帧?/p>
配圖,是一張高清的抓拍照片。
暴雨如注的黑夜里,楚硯舟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,將那個醉酒的、狼狽的女人緊緊裹在懷中,扶著她,一步步走入雨幕深處。
他的背影決然而堅定,仿佛正走向一場與全世界為敵的豪賭。
季莞爾看著那張照片,許久,緩緩地關(guān)掉了手機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