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江爺爺,再講幾個嘛!”
“對啊對啊,昨天那個故事不夠過癮……”
一群穿粗布衣的孩子正蹦蹦跳跳,圍得竹椅上那銀發(fā)老人快要喘不過氣。
他倒不惱,搖著把有些破舊的羽扇,輕輕拍了幾個最頑皮的腦袋一下:“好。今天想聽什么?”
“我要聽爺爺和奶奶的故事!”稍大些的姑娘爭先開口。
“我想聽神明們的故事……”很小很小的男娃咬著食指咕噥一句。
“我我我……我想知道爺爺以前做守衡人時的事情!”小少年神情稍顯怯懦,“阿娘告訴過我,您是上一任的守衡人大人。”
江遲羽仍舊溫和笑著,哪個也不拒,卻哪個也沒答。
“對啊對啊。江爺爺,你為什么不再做神明了呢?”小姑娘扒著竹椅邊緣,一雙眼睛瞪得老大。
“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因為打不過那個很可怕的妖皇?”小少年滿臉驚懼,像是回憶起了什么,“阿爹說如果鬼時之后還不歸家,死之神就會來索小孩子的命……”
江遲羽輕輕撫摸他發(fā)頂,搖頭:“他是個很好的人,不用怕。”
“不過……”他坐直了些身子,“若你們當(dāng)真想聽,我會講很久很久。”
“多久都可以!”稍大些的姑娘立刻席地而坐,“我娘可放心了,說江爺爺身邊是整個村子里最安全的地方。”
其他幾個孩子見狀,紛紛模仿著坐下。姿勢亂七八糟,神情卻出奇一致地認(rèn)真。
“好。”江遲羽站起身,也學(xué)著他們的樣子盤膝而坐,“那便從……沒什么特別的一日講起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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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呵,抄的吧?又考這么高。”
“他哪兒用抄啊,他爹出的題,照著答案默不就好了。”
“喂你們別說了,他來了……”
江遲羽抱著滿滿一懷古籍卷軸,剛踏入門檻,便聽到堂內(nèi)七嘴八舌議論著什么。
他向那三人望了一眼,其中一個立刻低下頭,另外兩個反而目光更銳。
“看什么?”較瘦的少年語氣輕蔑,好像方才只是在討論晚飯的花樣。
江遲羽沒理,收回目光,徑直走向自己的位置。
“他媽的,拽什么?”另一高些的少年往座下一口吐沫,拂袖便向他走過來。另外兩人反應(yīng)慢了半拍,半晌也踉蹌著跟上。
江遲羽沒抬頭。書卷一擱,隨手抽出一本古籍,旁若無人翻起來。
少年見狀,一把抓住他右臂,使勁一拽。江遲羽悶哼一聲,身子和書卷皆傾倒大半。
“裝什么裝啊,江遲羽。”少年俯身貼近,“你還用得著看書?回家扒你爹屜匣一看不就全會了?”
江遲羽垂眸,冷聲:“別碰我。”
少年沖身后人使了個眼色,瘦些的立刻走到江遲羽身后,抓起發(fā)辮狠勁一拉。
“碰你怎么了?”高些的少年貼得更近,眼神止不住往下瞟,“爺不僅碰這兒……”
他伸手往身下探去,江遲羽整個人猛然一顫,喉間咬出一聲極輕的喘息。
少年滿臉得逞:“還要碰這兒呢。”
“……再敢碰一下,別怪我動手。”江遲羽終于看了他一眼。
“動手?”那少年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,“那你動啊。動了我就去告訴江懷川。”
……嘖。
江遲羽移開目光,半閉上眼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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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娘,我回來了。”
江懷川聽到聲音,有些詫異,看向門口渾身泥濘的江遲羽:“今天怎么回……遲羽,你這是怎么了?”
江遲羽一愣,似乎沒想到江懷川竟然在家:“不小心絆了一跤……沒大礙。”
宋羽棠聽見動靜,自內(nèi)室走出。她本在裁三日后戲曲的長服,見江遲羽這副樣子,本想像往常一樣沖過去抱住他,卻終究沒動。
江遲羽看出她的窘迫,咬牙:“娘……沒事,我下次會小心。”
隨即不顧二人目光,低著頭自己回了屋。
他被欺負(fù)的事,本是和母親約好不能同父親透露一分的。
江懷川是引衡使——游走世間,尋找靈脈中親和天地動靜之衡的孩子,將他們帶入衡曦院,當(dāng)作中域之神——守衡人的“候神職者”自小培養(yǎng)。
而江遲羽,是他某日行至一偏僻村落,在一口枯井旁發(fā)現(xiàn)的棄嬰。
江懷川是修習(xí)仙術(shù)的人族人,而妻子宋羽棠是妖族人。兩人若誕下孩子,必為仙妖混血。
混血子在降靈彌域沒有生路。成年之前必定過世,短短數(shù)年的生命里還要持續(xù)遭受靈脈相斥的非人痛苦。
江懷川把他帶回家,為他取名“江遲羽”——他江懷川,太晚遇到宋羽棠了。
若早一點——若他還是個沒修靈脈的人族人,他們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。
“遲羽啊……”宋羽棠聽到這個名字,眉眼溢笑,“雖是‘遲予’,卻并不晚呢。”
那時的江遲羽縮在養(yǎng)父母的懷里,便牢牢記住了他們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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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才五六歲的時候,最喜歡做事的便是在院中擺弄宋羽棠的長笛。
剛?cè)氪涸拢且荒曜蠲β档臅r候。江遲羽看著母親日日起早著妝,遲暮回來便為他帶些最愛的新桃。
父親不常在家,回來也只小住兩三日。可母親總是笑意盈盈,似乎對他的缺席從無怨言。
“娘,爹總是很忙……你不生氣嗎?”江遲羽咬著桃子,眼睛卻仍在母親手中的針線間忙活。
宋羽棠沒抬頭,語氣卻輕快:“遲羽啊,阿川是個很負(fù)責(zé)的男人。”
“哪里負(fù)責(zé)了?”江遲羽皺起眉,似乎是桃子有些酸,“他都不怎么回來看看我們。”
宋羽棠笑了一下,“原來遲羽是想爹爹了啊?”
江遲羽微紅了臉,沒否認(rèn),只是咬下更大一口。
“遲羽,還記得娘常為你講的那些故事嗎?”宋羽棠放下針線,蹲到他身邊。
江遲羽點點頭。
“神明大人之所以受萬人敬仰,幾乎不出差錯,不僅僅是因為‘天命所歸’,”她摸著江遲羽的墨發(fā),“還有很多像爹爹這樣負(fù)責(zé)尋找、培養(yǎng)‘神的孩子’的凡民把關(guān)。”
“他要做的事情太重要了,重要到關(guān)乎整個降靈彌域眾生的性命。”她認(rèn)真看著他的眼睛,“所以娘不能生氣——也不會生氣。”
江遲羽半懵半懂,猶豫很久,還是嘟囔一句:“那爹實在太累了……我喜歡做娘這樣的人。”
“嗯?”
“我以后想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……愛自己最愛的人。”他也認(rèn)真看著母親,“我想過得平凡一點……娘,你會怪我嗎?”
宋羽棠掐了掐他的臉,“爹和娘都希望你過得幸福就好。”
“我們遲羽不用成為很厲害的大人,”她輕輕抱緊他,“只需要成為‘江遲羽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