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回來那日,母親正在教他唱一支簡單的小曲。
江遲羽很喜歡笛簫,也喜歡唱歌——前者倒是有些天賦,后者則……稍稍跑了點調。
江懷川悄悄倚在門邊,看著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,最后以江遲羽突然破音、不好意思再唱收尾。
“娘……我唱得實在不好。”他低著頭,臉紅得發燙。
“那又怎樣呢?”宋羽棠笑著蹲下,手指蹭了蹭他的臉頰,“歌是為自己和最親最愛的人開心而唱的。遲羽你看,爹爹就聽得很開心呢。”
江遲羽愣了一下,慌忙轉身,這才發現江懷川正站在不遠處,目光十分專注看著自己。
“爹你……你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。”他聲音越來越小,下意識退到母親懷里。
“阿川,你也真是的。”宋羽棠站起身,“十天半月不回,一回就給我們個驚喜?”
江懷川嘆了口氣,語氣有些遲疑:“羽棠,你可生我氣了?”
“娘沒生氣。”江遲羽小聲開口,“娘只是……我們都很想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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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坐在桌前,盤里盤外盛湯菜,話里話外是家常。
“遲羽,你也到年紀了。”江懷川向他碗里夾入一塊大肉,“過兩日爹該帶你去書苑修學。”
江遲羽沒急著應。
“然后……你想修靈還是修武?”江懷川繼續問。
“阿川,”宋羽棠卻有些猶豫,“一下子學這么多,遲羽應付不過來的。”
江懷川搖搖頭,“不行。可以靈武只修其一,但必須要修一種。”
他認真看著宋羽棠:“趁他還小,學東西快,盡早學一種能防身的技藝最好。不然萬一他以后想做個江湖浪子,拿樹枝跟人家刀劍相搏嗎?”
江遲羽抿著唇,有些無奈:“……爹,我不會做那種人。”
“總而言之,你必須有一技傍身,能護人周全。”江懷川仍然堅持,“就算是為了保護娘親呢?”
這話倒是讓江遲羽有些動搖。他看了看母親,猶豫片刻后開口:“那……我想修扇。”
“母親唱戲曲的時候,舞扇的樣子很美。”他喃喃,“可那種美,也能用來做‘不美’的事情。”
宋羽棠有些詫異。她思索片刻,看向江懷川。
江懷川也有些疑惑,但他說不出哪里不對。
他想了很久,沉聲一句:“遲羽,把手給我。”
江遲羽一愣,但還是乖乖站起身,將手臂跨過桌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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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遲羽,你……”
江懷川顫抖著手腕,跌回原位。
江遲羽有些遲疑。他想問父親怎么了,可心底總是漂浮著幾絲涼意,讓他不敢開口。
“阿川,你好好說話。”宋羽棠神情嚴肅,立刻握住兩人的手,“別嚇著孩子。”
江懷川低著頭,像是經歷了極大的痛苦,才讓呼吸逐漸平穩。
“羽棠,我從前沒刻意探過遲羽的心核,實在是……有些失職。”他搖搖頭,“他身上的‘衡氣’幾乎與‘地衡咒則’完全匹配……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。”
宋羽棠雙手明顯縮了一下,“什么?那、那豈不是要……”
“對。”江懷川點頭,語氣卻越來越不堅定,“他必須隨我去衡曦院,成為‘候神職者’其一。”
“我不去。”
江遲羽幾乎沒有猶豫,小聲一句。
“遲羽,這不是‘你去不去’的問題。”江懷川沉聲,不敢看他,“你若不去,便是在‘違抗天命’。”
“什么是天命?”江遲羽喉間帶上顫音,“那不是娘講的神話故事嗎,世界上哪有什么‘天道’真形?”
“無論有沒有,天道都是不可隨意議論的。”江懷川坐直身子,神色稍慍,“作為引衡使,我必須把‘神之子’送到鑒衡臺前。否則——至少守衡人大人一定會降罪與我們。”
江遲羽還想反駁。
可他看到母親眼角落下一行淚,突然像失去了所有力氣。
“對不起,遲羽,羽棠。”
很久很久之后,江懷川的聲音悄然響起。
宋羽棠搖搖頭,只將手掌包住他攥緊的拳。
江遲羽始終一言不發。從方才起,那口飯便一直在嘴中反復咀嚼,可怎么都吞不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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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懷川再次出發那日,江遲羽也收拾好了包袱,站在家門正中。
這幾日,宋羽棠推掉了所有戲曲邀約。她是名伶,一場曲不知能為戲樓增添多少酒客。可無論家門一日被叩幾十次,她都像沒聽見一樣,專心教江遲羽如何吹奏笛與簫。
江遲羽悟性很高,卻并非絕頂聰明。無論學什么,他都以勤為先,一步一印、穩扎穩打。
離開那日前,他一氣學完了十二支新曲,一音不錯。
他手中緊握母親贈他的長笛,最后卻什么也沒說,叩緊大門。
……正是如此。
他踏入衡曦院的大門,是為養父的心愿,是為養母不再為難。
他刻苦修學每一門普識選修,同時于千機涯修習扇道。是為見養父愁眉舒展,為見養母安心一笑。
可即便他如此妥協,仍然得不到世界一份善待。
他一切的“罪”,皆源自于——他是引衡使的孩子。
“就是他?走后門來的吧……真不要臉。”
“次次列首次之,怕不是有他爹‘特殊關照’。”
“別看他長得人模狗樣,其實裝得要命……”
江遲羽只當沒聽見。
——他只能當沒聽見。
告訴父親?只會讓江懷川更加愧疚自責,卻無可奈何。
出言反抗?只會從被言語攻擊,轉向變本加厲的欺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