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遲羽,阿川已經走了。”
血色與泥色交織成山,江遲羽自滿地狼藉中抬眸。
“……進來吧。”他低聲一句。
門被輕輕推開。宋羽棠雙眼浮腫,嘴角掛著極淺的笑。
“娘……對不起。”江遲羽別過眼神,雙手顫抖,“這次我……我沒忍住。”
宋羽棠搖搖頭,握緊他雙手:“遲羽,你本就該這樣做。”
“可是爹若知道,必定不會饒我。”江遲羽仍然沒動,“他太想我成為守衡人了。”
宋羽棠輕笑一聲,泣音漸溢:“你爹就那個死樣。可是遲羽,你聽娘說一句。”
江遲羽遲疑半分,還是對上她的目光。
“遲羽,無論如何,娘只希望你過得幸福。”
她余光瞥見他沒藏好的幾團暗紅,沉默許久,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:
“若你不想成神,便不要做‘神明才能做到的事’。”
江遲羽愣住了,但他很快回過神來。
“娘,你不能說這種話……”他手足無措,“守衡人大人和地影殺若聽到……”
“那便殺了我。”宋羽棠撲到江遲羽懷中,緊閉上眼:“遲羽,我的孩子……娘真的不想你成神。”
她脊背顫抖不斷,“世人皆羨神明永生。可在我眼里,那根本不是恩賜,而是天罰。”
江遲羽不敢出聲,亦不忍出聲。
“娘只想你過得好,只想你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。”她聲音越來越啞,“你不過十六七歲,就已在日日承受這般因果……娘怎么忍得下去?”
江遲羽只能緊緊回抱,可給不了她任何回應。
他當然不想成神。從未想過。
可他實在不敢自私,又實在搞不懂自己。
他不想看見養父再蒼老幾歲,也不想看見養母再為他流淚。
他不敢賭上全家性命欺騙神明,也不甘心被那些惡徒終生低看一眼。
他從來只是個凡民。可他有時……卻也不甘心只是個凡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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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不其然。
他前腳剛回到衡曦院,手才握上臥房門閂,便有人叫住他:“江遲羽,江大人找你。”
方圓十里的目光一齊向他壓來,人群中立刻傳來竊竊私語與不加掩飾的譏笑。
他幾不可聞嘆一口氣,盯著門閂沉默許久,才極不舍地垂手離開。
“……江大人。”
江遲羽并未敲門,直接走了進去。
屋內并無旁人。江懷川躬于案前,背身向他,似乎沒聽到他的聲音。
江遲羽咬著牙,攥緊拳,單膝跪下。
“弟子認罪。”他閉上眼,盡量保持語氣誠懇,“請君入甕。便是您要降罪,我也絕無怨言。”
空氣靜謐如初,唯余二人呼吸聲反復相攻。
江懷川緩緩起身,聲音沉到幾乎聽不見:“……下不為例。”
江遲羽猛然抬頭。
“你‘殺’的人,爹來替你贖罪。”他仍然沒轉頭,“走下去。無論是為理想,為你娘,還是為你自己。”
江遲羽渾身一軟,跌坐在地。他張了張口,卻連一聲“爹”都喚不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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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已經明白江懷川要做什么了。
從一開始,江懷川便矛盾不堪——他望子成龍,不愿辜負神之恩典;又和宋羽棠一樣,只愿他一生幸福。
他不是不知道江遲羽近十年來在衡曦院的遭遇。他甚至親眼目睹過江遲羽被人壓在院角閉眼不言,只為江懷川心底少一分愧疚。
而江懷川不失他所望,的確從未現身。
江懷川放不下理想,放不下責任。他怕自己若允許江遲羽反抗、允許江遲羽“不愿”,他們三人不知哪一日便會被降下神罰。
他什么都舍不下,卻落得如今進退兩難的死路之下。
“你娘她……為我的一廂情愿,受了太多委屈。”江懷川轉過身,“正好。我卸職之后,能好好補一補這些年對她的虧欠。”
“爹……”江遲羽無力喚著,卻不知下一句該如何落下。
江懷川搖搖頭,向他伸出手。
“遲羽。”
晨光照在他側臉,彎出一輪新生的月。
“從今往后,你無需顧慮一切。”
“爹和娘的愿望從來都很簡單——愿你安樂,愿你康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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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七日,江遲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。
江懷川卸去引衡使一事,早已傳遍了整座衡曦院。不知情者多不可置信于他“竟甘愿舍棄如此榮耀一職”,知情者則紛紛退避于江遲羽三舍之外,生怕他一扇飛來取走自己性命。
……可話雖如此,江遲羽仍然整日苦惱,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前進的推力。
父親為他放棄了自己的理想,守衡人大人賜他此生不得再近神一步。
他是多么敬愛、虔誠的信徒啊——如今卻入不得神廟、度不得神祭,連神之名諱都不可再言。
江遲羽當然想就此作罷。管他什么天道、去他的什么神命,他想要的從來都再簡單不過。
可自己若真這樣做了,這十年來他日日夜夜受的苦又算什么?
父親又憑什么就這樣為自己——為一個撿來的孩子斷送了一生?
“……遲羽。”
一只溫熱的手搭上肩頭,江遲羽艱難自亂麻中回過神來。
“你父親的事,我也有所耳聞。”何惜輕聲開口。
“師尊……弟子失態了。”江遲羽盡力斂容,使唇角弧度看起來沒那么垂。
何惜搖搖頭,“你還小,閱歷尚淺,一時想不明白再正常不過。”
她坐到他面前,手中扇搭上他的羽扇,“可你還在途中,你的雙腳正在走它們渴望的道路。”
“若你放不下衡道,便先嘗試將‘天之衡’化為‘心之衡’。”
江遲羽看向扇面。羽澤上朱紅尚未盡消,那是他動手那日,洗濯他全身的惡徒之血。
“履虎尾而不咥人,亨也。”何惜蓋住羽尾朱紅,認真看他,“欲成一往無前的扇修,你只差權衡‘人之愿’與‘己之愿’輕重這最后一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