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安城的槐花剛落滿青石巷那年,十七歲的裴九郎第一次走進貢院。暮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,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空氣中浮動著槐花清甜的香氣,混著貢院里特有的墨香與舊書卷的味道。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襕衫,袖口磨出細毛邊,卻掩不住眼底的鋒芒。院試的考題是《論語》章句,他提筆時略一沉吟,窗外的槐樹葉恰好被風掀起,漏下的光斑落在宣紙上,筆尖隨之落下的字跡便如行云流水,既有少年人的銳氣,又透著沉穩的章法。
三場考下來,貢院外的槐蔭已濃得化不開。他的答卷在數百份試卷中格外醒目,主考官拿著卷子在紫藤花架下來回踱步,淡紫色的花瓣落在卷首,與他的字跡相映成趣。“此子筆力雄健,見解獨到,將來必成大器。”放榜那日,紅綢覆蓋的榜單前擠滿了人,槐花落在攢動的頭頂,裴九郎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榜首,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從硯臺里磨出,他站在人群中,看著自己的名字被鄉鄰指點稱頌,只是微微頷首,眼底卻藏不住少年得志的意氣,身后的陽光穿過槐樹葉,在他發間鍍上一層金邊。
次年鄉試,他背著簡單的行囊奔赴洛陽。時值初秋,沿途的楓葉染紅了山路,伊洛河水泛著粼粼波光,將兩岸的蘆葦蕩映照得金燦燦的。考場設在龍門石窟附近的貢院,晨起的鐘聲與石窟的佛音交織在一起,石窟外的銀杏樹葉剛染上淺黃,在風中簌簌作響,仿佛在為考生們祈福。第一場考經義,題目是《大學》中的“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”,裴九郎望著窗外奔流的伊洛河水,水面倒映著石窟的剪影,想起爺爺講過的沙場故事,筆尖陡然生出力量。他沒有局限于經書注解,而是結合時事寫下“民心即天心,治國先治吏”的論斷,字字珠璣,力透紙背,案頭的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,與窗外的佛龕輪廓重疊在一起。
三場考試結束,龍門石窟的銀杏已落滿庭院。他的卷子被主考官評為“通經致用,有王佐之才”,卷宗上還沾著幾片金黃的銀杏葉。放榜時正值重陽,洛陽城的菊花漫山遍野,黃的、白的、紫的,在秋風中爭奇斗艷,他的名字再次出現在榜首,成為這屆鄉試最年輕的解元。消息傳回長安,裴府的門檻都快被賀喜的人踏平,庭院里的石榴樹結滿了紅燈籠似的果實,裴明遠卻只是板著臉告誡:“鄉試只是起點,莫要驕傲自滿。”裴九郎默默收起眾人的賀禮,轉身鉆進書房,窗外的月光灑在案頭,照亮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。
三年后的會試設在京城貢院,初春的細雨打濕了朱紅色的貢院大門,門前的柳樹抽出嫩綠的新芽,沾著水珠在風中輕搖。來自全國各地的舉子濟濟一堂,硯臺里的墨香混著雨后泥土的氣息,在空氣中彌漫開來。第一場策論考的是邊防要務,裴九郎想起常年在外征戰的三叔,想起信中描述的大漠孤煙,窗外的雨絲斜斜地織著,他在卷中詳細闡述了“屯墾戍邊,軍民合一”的策略,字跡在燭光下格外清晰,連老將軍看了都忍不住拍案叫絕,案上的茶盞泛起漣漪,映著窗外漸亮的天色。三場考下來,他的答卷被考官們爭相傳閱,貢院外的柳枝已抽出新綠,最終他以無可爭議的成績成為會元,放榜那日陽光正好,柳枝在他肩頭拂過,像是在為他喝彩。
金殿殿試那日,晨曦剛漫過太和殿的琉璃瓦,將屋脊上的鴟吻鍍成赤金色。殿前丹陛兩側的松柏經夜沾了露水,針葉在微風中輕顫,抖落的水珠墜在青石板上,洇出細碎的濕痕。裴九郎隨眾舉子跪在金磚鋪就的殿庭中,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襕衫滲進來,他攥緊了袖口,指尖微微發顫——這便是爺爺當年常提的金鑾殿,此刻竟真的跪在了這里,十年寒窗的苦讀,終于走到了最后一關。
殿門緩緩推開,檀香混著龍涎香的氣息撲面而來,莊重得讓人心頭發緊。殿內梁柱皆裹著朱紅錦緞,其上金線繡就的龍鳳紋樣在晨光中流轉生輝,仿佛下一秒就要騰空而起。御座后的屏風繪著《萬國來朝圖》,孔雀石鑲嵌的山巒在光影中起伏,珍珠綴成的河流泛著柔和的光澤。裴九郎偷偷抬眼,見皇帝身著十二章紋龍袍端坐于九龍寶座之上,冕旒上的玉珠隨著呼吸輕輕晃動,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心頭不由一凜,連忙低下頭去,耳尖卻因緊張微微發燙。
“諸生皆是棟梁之材,今日便看誰能為朕獻上安邦良策。”皇帝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,驚起梁上棲息的燕雀,撲棱棱掠過雕花窗欞。裴九郎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與燕雀振翅聲交織在一起,手心沁出薄汗——他想起臨行前爺爺拍著他的肩膀說“為國為民”,想起父親雖嚴厲卻難掩期盼的眼神,深吸一口氣,將雜念壓了下去。
太監們捧著鎏金托盤魚貫而出,紫檀木試卷上的灑金云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,宛如天上的流云落在了紙上。裴九郎接過試卷,指尖觸到微涼的宣紙,抬眼時正見一縷朝陽從窗欞斜射而入,像金色的絲線恰好落在卷首“安邦策”三字上。他心中一動,這題目竟與他昨夜燈下揣摩的方向不謀而合,緊張感頓時消散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的沖動。
將試卷平鋪在身前的矮幾上,案頭的玉硯里磨好的墨汁泛著烏亮的光,像一汪深潭,旁邊的狼毫筆靜靜躺著,筆鋒如新淬的鋒芒。裴九郎提筆蘸墨,殿外傳來晨鐘悠揚,敲到第三響時,筆尖落在紙上,“民為邦本”四字已躍然紙上。他看著這四字在晨光中舒展,忽然覺得十年間在槐樹下、油燈旁讀過的每一頁書,都化作了此刻筆下的力量,手腕也愈發沉穩。
寫到邊防策論時,窗外的日頭漸漸升高,透過窗紗在試卷上投下窗格的陰影。裴九郎望著御座旁鎏金銅爐里裊裊升起的青煙,那煙如龍蛇般盤旋而上,忽然想起三叔信中描述的大漠孤煙,想起信里說“邊關苦寒,卻護著關內萬家燈火”。一股熱流涌上心頭,筆尖不由加快了速度,文字如奔騰的駿馬在紙上馳騁,他要把邊關將士的辛苦、百姓的期盼都寫進策論里,讓陛下看到真正的邊防需要什么。
論述吏治時,他抬眼瞥見殿柱上懸著的“正大光明”匾額,金字在陽光下耀眼奪目,像四顆啟明星指引方向。他想起父親總說“為官當清”,想起自己在鄉野間見過的貪官橫行的苦狀,筆尖一頓,在卷中寫下“清則吏廉,廉則民安”的斷語,墨跡淋漓,力透紙背,仿佛要將這道理刻進人心——這便是他想做的官,這便是他心中的吏治理想。
中途太監奉上清茶,青瓷盞沿沾著細小的水珠,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遠處的藻井。裴九郎淺啜一口,茶氣清苦回甘,恰如他十年寒窗的滋味。此時殿外燕雀在檐下筑巢,嘰嘰喳喳的鳥鳴混著編鐘樂聲傳來,他忽然覺得這莊嚴的金殿并不冰冷,因為他筆下的文字,連接著殿外的萬家燈火,心中的信念也愈發堅定。
日影在金磚上移動了半尺有余,像一位沉默的計時者。裴九郎擱筆時,手腕微微發酸,卻渾身輕快。他將試卷輕輕卷起,墨香與皂角香氣交融飄散,如同一朵無形的花在殿中綻放。陽光越過殿門檻,將他的身影與御座陰影相接,他忽然不那么在意結果了,能將心中所想呈給陛下,能為天下百姓說一句話,便已不負十年苦讀。
帝展開試卷時,殿內寂靜無聲,只有香灰簌簌落下。朱筆批注的沙沙聲響起,裴九郎望著殿外飛過的白鴿,翅尖掃過琉璃瓦的光影落在臉上,忽明忽暗間,聽見皇帝朗聲道:“裴九郎此文,論民生則體恤民情,談吏治則切中時弊,真乃棟梁之材!朕點你為狀元!”
話音落時,殿外晨霧散盡,陽光灑滿金殿,梁柱金紋熠熠生輝。裴九郎叩首謝恩,看見御座旁牡丹迎著光舒展花瓣,心中百感交集——他知道,這不是結束,而是開始,從這金殿走出,他要帶著今日的初心,去踐行“為民安邦”的誓言,讓筆下的文字真正變成百姓的福祉。